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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黑黑圆圆的脸,很好看的。
我是她的第五个孩子呢。她和护士说她是第一次进医院生孩子,是慈幼会介绍来的,我
父亲很穷,是个屠户,宰猪的。”——这时一滴硼酸水忽然洒上他的眼睛,他厌烦的喊了几
声,挣扎着又睁开眼,说:“宰猪的!多痛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大了,也学我
父亲,宰猪,——不但宰猪,也宰那些猪一般的尽吃不做的人!”
我静静的听着,到了这里赶紧闭上眼,不言语。
小朋友问说:“你呢?吃饱了罢?你母亲怎样?”
我也兴奋了:“我没有吃到什么,母亲的奶没有下来呢,护士说一两天就会有的。我母
亲真好,她会看书,床边桌上堆着许多书,屋里四面也摆满了花。”
“你父亲呢?”
“父亲没有来,屋里只她一个人。她也没有和人谈话,我不知道关于父亲的事。”
“那是头等室,”小朋友肯定的说,“一个人一间屋子吗!
我母亲那里却热闹,放着十几张床呢。许多小朋友的母亲都在那里,小朋友们也都吃得
饱。”
明天过来,看见父亲了。在我吃奶的时候,他侧着身,倚在母亲的枕旁。他们的脸紧挨
着,注视着我。父亲很清癯的脸。皮色淡黄。很长的睫毛,眼神很好。仿佛常爱思索似的,
额上常有微微的皱纹。
父亲说:“这回看的细,这孩子美的很呢,像你!”
母亲微笑着,轻轻的摩我的脸:“也像你呢,这么大的眼睛。”
父亲立起来,坐到床边的椅上,牵着母亲的手,轻轻的拍着:“这下子,我们可不寂寞
了,我下课回来,就帮助你照顾他,同他玩;放假的时候,就带他游山玩水去。——这孩子
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像我。我虽不病,却不是强壮……”
母亲点头说:“是的——他也要早早的学音乐,绘画,我自己不会这些,总觉得生活不
圆满呢!还有……”
父亲笑了:“你将来要他成个什么‘家’?文学家?音乐家?”
母亲说:“随便什么都好——他是个男孩子呢。中国需要科学,恐怕科学家最好。”
这时我正咂不出奶来,心里烦躁得想哭。可是听他们谈的那么津津有味,我也就不言语。
父亲说:“我们应当替他储蓄教育费了,这笔款越早预备越好。”
母亲说:“忘了告诉你,弟弟昨天说,等孩子到了六岁,他送孩子一辆小自行车呢!”
父亲笑说:“这孩子算是什么都有了,他的摇监,不是妹妹送的么?”
母亲紧紧的搂着我,亲我的头发,说:“小宝贝呵,你多好,这么些个人疼你!你大了,
要做个好孩子……”
挟带着满怀的喜气,我回到床上,也顾不得饥饿了,抬头看小朋友,他却又在深思呢。
我笑着招呼说:“小朋友,我看见我的父亲了。他也极好。
他是个教员。他和母亲正在商量我将来教育的事。父亲说凡他所能做到的,对于我有益
的事,他都努力。母亲说我没有奶吃不要紧,回家去就吃奶粉,以后还吃桔子汁,还吃……”
我一口气说了下去。
小朋友微笑了,似怜悯又似鄙夷:“你好幸福呵,我是回家以后,就没有吃奶了。今天
我父亲来了,对母亲说有人找她当奶妈去。一两天内我们就得走了!我回去跟着六十多岁的
祖母。我吃米汤,糕干……但是我不在乎!”
我默然,满心的高兴都消失了,我觉得惭愧。
小朋友的眼里,放出了骄傲勇敢的光:“你将永远是花房里的一盆小花,风雨不侵的在
划一的温度之下,娇嫩的开放着。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们的践踏和狂风暴雨,我都须忍
受。你从玻璃窗里,遥遥的外望,也许会可怜我。然而在我的头上,有无限阔大的天空;在
我的四周,有呼吸不尽的空气。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边歌唱飞翔。我的勇敢的卑微
的同伴,是烧不尽割不完的。在人们脚下,青青的点缀遍了全世界!”
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的娇嫩呀!……”我说。
小朋友惊醒了似的,缓和了下来,温慰我说:“是呀,我们谁也不愿意和谁不一样,可
是一切种种把我们分开了,——看后来罢!”
窗外的雪不住的在下,扯棉搓絮一般,绿瓦上匀整的堆砌上几道雪沟。母亲和我是要回
家过年的。小朋友因为他母亲要去上工,也要年前回去。我们只有半天的聚首了,茫茫的人
海,我们从此要分头消失在一片纷乱的城市叫嚣之中,何时再能在同一的屋瓦之下,抵足而
眠?
我们恋恋的互视着。暮色昏黄里,小朋友的脸,在我微晕的眼光中渐渐的放大了。紧闭
的嘴唇,紧锁的眉峰,远望的眼神,微微突出的下颏,处处显出刚决和勇毅。“他宰猪——
宰人?”我想着,小手在衾底伸缩着,感出自己的渺小!
从母亲那里回来,互相报告的消息,是我们都改成明天——一月一日——回去了!我的
父亲怕除夕事情太多,母亲回去不得休息。小朋友的父亲却因为除夕自己出去躲债,怕他母
亲回去被债主包围,也不叫她离院。我们平空又多出一天来!
自夜半起便听见爆竹,远远近近的连续不断。绵绵的雪中,几声寒犬,似乎告诉我们说
人生的一段恩仇,至此又告一小小结束。在明天重戴起谦虚欢乐的假面具之先,这一夜,要
尽量的吞噬,怨詈,哭泣。万千的爆竹声里,阴沉沉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隐伏着几千百种
可怖的情感的激荡……
我栗然,回顾小朋友。他咬住下唇,一声儿不言语。——这一夜,缓流的水一般,细细
的流将过去。将到天明,朦胧里我听见小朋友在他的床上叹息。
天色大明了。两个护士脸上堆着新年的笑,走了进来,替我们洗了澡。一个护士打开了
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绒紧子,套上白绒布长背心和睡衣。外面又穿戴上一色的豆青绒
线褂子,帽子和袜子。穿着完了,她抱起我,笑说:“你多美呵,看你妈妈多会打扮你!”我
觉得很软适,却又很热,我暴躁得想哭。
小朋友也被举了起来。我愣然,我几乎不认识他了!他外面穿着大厚蓝布棉袄,袖子很
大很长,上面还有拆改补缀的线迹;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蓝布的围裙。他两臂直伸着,头面
埋在青棉的大风帽之内,臃肿得像一只风筝!我低头看着地上堆着的,从我们身上脱下的两
套同样的白衣,我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我们从此分开了,我们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
分开了!
小朋友也看见我了,似骄似惭的笑了一笑说:“你真美呀,这身美丽温软的衣服!我的
身上,是我的铠甲,我要到社会的战场上,同人家争饭吃呀!”
护士们匆匆的捡起地上的白衣,扔入筐内。又匆匆的抱我们出去。走到玻璃门边,我不
禁大哭起来。小朋友也忍不住哭了,我们乱招着手说:“小朋友呀!再见呀!再见呀!”一路
走着,我们的哭声,便在甬道的两端消失了。
母亲已经打扮好了,站在屋门口。父亲提着小箱子,站在她旁边。看见我来,母亲连忙
伸手接过我,仔细看我的脸,拭去我的眼泪,偎着我,说:“小宝贝,别哭!我们回家去了,
一个快乐的家,妈妈也爱你,爸爸也爱你!”
一个轮车推了过来,母亲替我围上小豆青绒毯,抱我坐上去。父亲跟在后面。和相送的
医生护士们道过谢,说过再见,便一齐从电梯下去。
从两扇半截的玻璃门里,看见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父亲上前开了门,吹进一阵雪花,母
亲赶紧遮上我的脸。似乎我们又从轮车中下来,出了门,上了汽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母亲掀起我脸上的毯子,我看见满车的花朵。我自己在母亲怀里,父亲和母亲的脸夹偎着我。
这时车已徐徐的转出大门。门外许多洋车拥挤着,在他们纷纷让路的当儿,猛抬头我看
见我的十日来朝夕相亲的小朋友!他在他父亲的臂里。他母亲提着青布的包袱。两人一同侧
身站在门口,背向着我们。他父亲头上是一顶宽檐的青毡帽,身上是一件大青布棉袍。就在
这宽大的帽檐下,小朋友伏在他的肩上,面向着我,雪花落在他的眉间,落在他颊上。他紧
闭着眼,脸上是凄傲的笑容……他已开始享乐他的奋斗!……
车开出门外,便一直的飞驰。路上雪花飘舞着。隐隐的听得见新年的锣鼓。母亲在我耳
旁,紧偎着说:“宝贝呀,看这一个平坦洁白的世界呀!”
我哭了。
一九三一年八月五日,海淀。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1年《新月》第3卷11期,后收入小说集《姑姑》。)记事无
根而失实①
文艺新闻记者先生:
来信及二十年九月十四日的《文艺新闻》,早已收到,因忙未即复,甚歉。关于我对于
普罗文学之谈话,报章所载,与我与记者所谈大有出入。至于所谓“受了卢布”之语,更无
根据。因着无根据的一句话,使我受了批评,是很意外的一件事!年来外边对于我的记事和
言论无根而失实者甚多,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更正过,这是头一次——希望也是末一次。专
此布达,请撰安谢冰心十一月廿五日
失实——冰心更正”。)
①1931年8月10日,《文艺新闻》发表冰心与文化新闻记者谈话:“普罗文学实难
称为文学”。本篇为此作的更正。致梁实秋①
实秋:
你的信,是我们许多年来,从朋友方面所未得到的,真挚痛快的好信!看完了予我们以
若干的欢喜。志摩死了,利用聪明,在一场不人道不光明的行为之下,仍得到社会一班人的
欢迎的人,得到一个归宿了!我仍是这么一句话。上天生一个天才,真是万难,而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