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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抱着母亲,替她抚着胸口。我和华各抱着她一只手,不住的在她耳边轻轻的唤着。母亲如
同失了知觉似的,垂头不答。在这种状态之下,延至早晨九时。直到小菊醒了,我们抱她过
来坐在母亲床上,教她抱着母亲的头,摇撼着频频的唤着“奶奶”。她唤了有几十声,在她
将要急哭了的时候,母亲的眼皮,微微一动。我们都跃然惊喜,围拢了来,将母亲轻轻的扶
起。母亲仍是矇矇卑卑的,只眼皮不时的动着。在这种状态之下,又延至下午四时。这一天
的工夫,我们也没有梳洗,也不饮食,只围在床前,悬空挂着恐怖希望的心!这一天比十年
还要长,一家里连雀鸟都住了声息!
四时以后母亲才半睁开眼,长呻了一声,说“我要死了!”
她如同从浓睡中醒来一般,抬眼四下里望着。对于她服安眠药一事,似乎全不知道。我
上前抱着母亲,说“母亲睡得好罢?”母亲点点头,说“饿了!”大家赶紧将久炖在炉上的
鸡露端来,一匙一匙的送在她嘴里。她喝完了又闭上眼休息着。
我们才欢喜的放下心来,那时才觉得饥饿,便轮流去吃饭。
那夜我倚在母亲枕边,同母亲谈了一夜的话。这便是三十年来末一次的谈话了!我说的
话多,母亲大半是听着。那时母亲已经记起了服药的事,我款款的说:“以后无论怎样,不
能再起这个服药的念头了!母亲那种咳不出来,两手抓空的光景,别人看着,难过不忍得肝
肠都断了。涵弟直哭着说:
‘可怜母亲不知是要谁?有多少话说不出来!’连小菊也都急哭了。母亲看……”母亲
听着,半晌说:“我自己一点不觉得痛苦,只如同睡了一场大觉。”
那夜,轻柔得像湖水,隐约得像烟雾。红灯放着温暖的光。父亲倦乏之余,睡得十分甜
美。母亲精神似乎又好,又是微笑的圣母般的瘦白的脸。如同母亲死去复生一般,喜乐充满
了我的四肢。我说了无数的憨痴的话:我说着我们欢乐的过去,完全的现在,繁衍的将来,
在母亲迷糊的想象之中,我建起了七宝庄严之楼阁。母亲喜悦的听着,不时的参加两句。……
到此我要时光倒流,我要诅咒一切,一逝不返的天色已渐渐的大明了!
一月七晨,母亲的痛苦已到了终极了!她厉声的拒绝一切饮食。我们从来不曾看见过母
亲这样的声色,觉得又害怕,又胆怯,只好慢慢轻轻的劝说。她总是闭目摇头不理,只说:
“放我去罢,叫我多捱这几天痛苦做什么!”父亲惊醒了,起来劝说也无效。大家只能
围站在床前,看着她苦痛的颜色,听着她悲惨的呻吟!到了下午,她神志渐渐昏迷,呻吟的
声音也渐渐微弱。医生来看过,打了一次安眠止痛的针。又拨开她的眼睑,用手电灯照了照,
她的眼光已似乎散了!
这时我如同痴了似的,一下午只两手抱头,坐在炉前,不言不动,也不到母亲跟前去。
只涵和华两个互相依傍的,战栗的,在床边坐着。涵不住的剥着桔子,放在母亲嘴里,母亲
闭着眼都吸咽了下去。到了夜九时,母亲脸色更惨白了。头摇了几摇,呼吸渐渐急促。涵连
忙唤着父亲。父亲跪在床前,抱着母亲在腕上。这时我才从炉旁慢慢的回过头来,泪眼模糊
里,看见母亲鼻子两边的肌肉,重重的抽缩了几下,便不动了。我突然站起过去,抱住母亲
的脸,觉得她鼻尖已经冰凉。涵俯身将他的银表,轻轻的放在母亲鼻上,战兢的拿起一看,
表壳上已没有了水气。母亲呼吸已经停止了。他突然回身,两臂抱着头大哭起来。那时正是
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我们从此是无母之人了,呜呼痛哉!
关于这以后的事,我在一月十一晨寄给藻和杰的信中,说的很详细,照录如下:
亲爱的杰和藻:
我在再四思维之后,才来和你们报告这极不幸极悲痛的消息。就是我们亲爱的母亲,已
于正月七夜与这苦恼的世界长辞了!她并没有多大的痛苦,只如同一架极玲珑的机器,走的
日子多了,渐渐停止。她死去时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安静。那快乐的笑容,使我们竟不敢
大声的哭泣,仿佛恐怕惊醒她一般。那时候是夜中九时四十五分。那日是阴历腊八,也正是
我们的外祖母,她自己亲爱的母亲,四十六年前高世之日!
至于身后的事呢,是你们所想不到的那样庄严,清贵,简单。当母亲病重的时候,我们
已和上海万国殡仪馆接洽清楚,在那里预备了一具美国的钢棺。外面是银色凸花的,内层有
整块的玻璃盖子,白绫捏花的里子。至于衣衾鞋帽一切,都是我去备办的,件数不多,却和
生人一般的齐整讲究。……
经过是这样:在母亲辞世的第二天早晨,万国殡仪馆便来一辆汽车,如同接送病人的卧
车一般,将遗体运到馆中。我们一家子也跟了去。当我们在休息室中等候的时候,他们在楼
下用药水灌洗母亲的身体。下午二时已收拾清楚,安放在一间紫色的屋子里,用花圈绕上,
旁边点上一对白烛。我们进去时,肃然的连眼泪都没有了!
堂中庄严,如入寺殿。母亲安稳的仰卧在矮长榻之上,深棕色的锦被之下,脸上似乎由
他们略用些美容术,觉得比寻常还好看。我们俯下去偎着母亲的脸,只觉冷彻心腑,如同石
膏制成的慈像一般!我们开了门,亲友们上前行礼之后,便轻轻将母亲举起,又安稳装入棺
内,放在白绫簇花的枕头上,齐肩罩上一床红缎绣花的被,盖上玻璃盖子。棺前仍旧点着一
对高高的白烛。紫绒的桌罩下立着一个银十字架。母亲慈爱纯洁的灵魂,长久依傍在上帝的
旁边了!
五点多钟诸事已毕。计自逝世至入殓,才用十七点钟。一切都静默,都庄严,正合母亲
的身分。客人散尽,我们回家来,家里已洒扫清楚。我们穿上灰衫,系上白带,为母亲守孝。
家里也没有灵位。只等母亲放大的相片送来后,便供上鲜花和母亲爱吃的果子,有时也焚上
香。此外每天早晨合家都到殡仪馆,围立在棺外,隔着玻璃盖子,瞻仰母亲如睡的慈颜!
这次办的事,大家亲友都赞成,都艳羡,以为是没有半分糜费。我们想母亲在天之灵一
定会喜欢的。异地各戚友都已用电报通知。楫弟那里,因为他远在海外,环境不知怎样,万
一他若悲伤过度,无人劝解,可以暂缓告诉。至于杰弟,因为你病,大考又在即,我们想来
想去,终以为恐怕这消息是终久瞒不住的,倘然等你回家以后,再突然告诉,恐怕那时突然
的悲痛和失望,更是难堪。杰弟又是极懂事极明白的人。你是母亲一块肉,爱惜自己,就是
爱母亲。在考试的时候,要镇定,就凡事就序,把书考完再回来,你别忘了你仍旧是能看见
母亲的!
我们因为等你,定二月二日开吊,三日出殡。那万国公墓是在虹桥路。草树葱笼,地方
清旷,同公园一般。
上海又是中途,无论我们下南上北,或是到国外去,都是必经之路,可以随时参拜,比
回老家去好多了。
藻呢,父亲和我都十二分希望你还能来。母亲病时曾说:“我的女婿,不知我还能见着
他否?”你如能来,还可以见一见母亲。父亲又爱你,在悲痛中有你在,是个慰安。不过我
顾念到你的经济问题,一切由你自己斟酌。
这事的始末是如此了。涵仍在家里,等出殡后再上南京。我们大概是都上北平去,为的
是父亲离我们近些,可以照应。杰弟要办的事很多,千万要爱惜精神,遏抑感情,储蓄力量。
这方是孝。你看我写这信时何等安静,稳定?杰弟是极有主见的人,也当如此,是不是?
此信请留下,将来寄楫!
永远爱你们的冰心 正月十一晨我这封信虽然写的很镇定,而实际上感情的掀动,并不
是如此!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以后,在茫然昏然之中,涵,华和我都很早就寝,似乎积劳
成倦,睡得都很熟。只有父亲和几个表兄弟在守着母亲的遗体。第二天早起,大家乱烘烘的
从三层楼上,取下预备好了的白衫,穿罢相顾,不禁失声!
下得楼来,又看见饭厅桌上,摆着厨师父从早市带来的一筐蜜桔——是我们昨天黄昏,
在厨师父回家时,吩咐他买回给母亲吃的。才有多少时候?蜜桔买来,母亲已经去了!
小菊穿着白衣,系着白带,白鞋白袜,戴着小蓝呢白边帽子,有说不出的飘逸和可爱。
在殡仪馆大家没有工夫顾到她,她自在母亲榻旁,摘着花圈上的花朵玩耍。等到黄昏事毕回
来,上了楼,尽了梯级,正在大家彷徨无主,不知往哪里走,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她忽然
大哭说:“找奶奶,找奶奶。奶奶哪里去了?怎么不回来了!”抱着她的张妈,忍不住先哭了,
我们都不由自主的号啕大哭起来。
吃过晚饭,父亲很早就睡下了。涵,华和我在父亲床前炉边,默然的对坐。只见炉台上
时钟的长针,在凄清的滴答声中,徐徐移动。在这针徐徐的将指到九点四十分的时候,涵突
然站起,将钟摆停了,说“姊姊,我们睡罢!”他头也不回,便走了出去。华和我望着他的
背影,又不禁滚下泪来。九时四十五分!又岂只是他一个人,不忍再看见这炉台上的钟,再
走到九时四十五分!
天未明我就忽然醒了,听见父亲在床上转侧。从前窗下母亲的床位,今天从那里透进微
明来,那个床没有了,这屋里是无边的空虚,空虚,千愁万绪,都从晓枕上提起。思前想后,
似乎世界上一切都临到尽头了!
在那几天内,除了几封报丧的信之外,关于母亲,我并没有写下半个字。虽然有人劝我
写哀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