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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了起来。小菊倚在华的膝旁,含羞的水汪汪的眼睛直望着我。我也顾不得抱她,我俯下
身去,叫了一声“妈!”看母亲时,真病得不成样子了!所谓“骨瘦如柴”者,我今天才理
会得!比较两月之前,她仿佛又老了二十岁。额上似乎也黑了。气息微弱到连话也不能说一
句,只用悲喜的无主的眼光看着我……
父亲告诉我电报早接到了。涵带着苑从下午五时便到码头去了,不知为何没有接着。这
时小菊在华的推挽里,扑到我怀中来,叫了一声“姑姑”。小脸比从前丰满多了,我抱起她
来,一同伏到母亲的被上。这时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赶紧回头走到饭厅去。
涵不久也回来了,脸冻得通红——我这时方觉得自己的腿脚,也是冰块一般的僵冷。—
—据说是在外滩等到七时。急得不耐烦,进到船公司去问,公司中人待答不理的说:“不知
船停在哪里,也许是没有到罢!”他只得转了回来。
饭桌上大家都默然。我略述这次旅行的经过,父亲凝神看着我,似乎有无限的过意不去。
华对我说发电叫我以后,才告诉母亲的,只说是我自己要来。母亲不言语,过一会子说:
“可怜的,她在船上也许时刻提心吊胆的想到自己已是没娘的孩子了!”
饭后涵华夫妇回到自己的屋里去。我同父亲坐在母亲的床前。母亲半闭着眼,我轻轻的
替她拍抚着。父亲悄声的问:
“你看母亲怎样?”我不言语,父亲也默然,片晌,叹口气说:
“我也看着不好,所以打电报叫你,我真觉得四无依傍——我的心都碎了……”
此后的半个月,都是侍疾的光阴了。不但日子不记得,连昼夜都分不清楚了!一片相连
的是母亲仰卧的瘦极的睡容,清醒时低弱的语声和憔悴的微笑,窗外的阴郁的天,壁炉中发
爆的煤火,凄绝静绝的半夜炉台上滴答的钟声,黎明时四壁黯然的灰色,早晨开窗小立时镑
镑的朝雾!在这些和泪的事实之中,我如同一个无告的孤儿,独自赤足拖踏过这万重的火焰!
在这一片昏乱迷糊之中,我只记得侍疾的头几天,我是每天晚上八点就睡,十二点起来,
直至天明。起来的时候,总是很冷。涵和华摩挲着忧愁的倦眼,和我交替,我站在壁炉边穿
衣裳,母亲慢慢的倒过头来说:“你的衣服太单薄了,不如穿上我的黑骆驼绒袍子,省得冻
着!”我答应了,她又说:
“我去年头一次见藻,还是穿那件袍子呢。”
她每夜四时左右,总要出一次冷汗,出了汗就额上冰冷。
在那时候,总要喝南枣北麦汤,据说是止汗滋补的。我恐她受凉,又替她缝了一块长方
的白绒布,轻轻的围在额上。母亲闭着眼微微的笑说:“我像观世音了。”我也笑说:“也像
圣母呢!”
因着骨痛的关系,她躺在床上,总是不能转侧。她瘦得只剩一把骨了,褥子嫌太薄,被
又嫌太重。所以褥子底下,垫着许多棉花枕头,鸭绒被等,上面只盖着一层薄薄的丝绵被头。
她只仰着脸在半靠半卧的姿势之下,过了我和她相亲的半个月。可怜的病弱的母亲!
夜深人静,我偎卧在她的枕旁。若是她精神较好,就和我款款的谈话,语音轻得似天半
飘来,在半朦胧半追忆的神态之中,我看她的石像似的脸,我的心绪和眼泪都如潮涌上。
她谈着她婚后的暌离和甜蜜的生活,谈到幼年失母的苦况,最后便提到她的病。她说:
“我自小千灾百病的,你父亲常说:
‘你自幼至今吃的药,总集起来,够开一间药房的了。’真是我万想不到,我会活到六
十岁!男婚女嫁,大事都完了。人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这次病了五个月,你们真是
心力交瘁!我对于我的女儿,儿子,媳妇,没有一毫的不满意。我只求我快快的好了,再享
两年你们的福……”我们心力交瘁,能报母亲的恩慈于万一么?母亲这种过分爱怜的话语,
使听者伤心得骨髓都碎了!
如天之福,母亲临终的病,并不是两月前的骨疯。可是她的老病“胃痛”和“咳嗽”又
回来了。在每半小时一吃东西之外,还不住的要服药,如“胃活”“止咳丸”之类,而且服
量要每次加多。我们知道这些药品都含有多量的麻醉性的,起先总是竭力阻止她多用。几天
以后,为着她的不能支持的痛苦,又渐渐的知道她的病是没有痊愈的希望,只得咬着牙,忍
着心肠,顺着她的意思,狂下这种猛剂,节节的暂时解除她突然袭击的苦恼。
此后她的精神愈加昏弱了,日夜在半醒不醒之间。却因着咳嗽和胃痛,不能睡得沉稳,
总得由涵用手用力的替她揉着,并且用半催眠的方法,使她入睡。十二月二十四夜,是基督
降生之夜。我伏在母亲的床前,终夜在祈祷的状态之中!
在人力穷尽的时候,宗教的倚天祈命的高潮,淹没了我的全意识。我觉得我的心香一缕
勃勃上腾,似乎是哀求圣母,体恤到婴儿爱母的深情,而赐予我以相当的安慰。那夜街上的
欢呼声,爆竹声不停。隔窗看见我们外国邻人的灯彩辉煌的圣诞树,孩子们快乐的歌唱跳跃,
在我眼泪模糊之中,这些都是针针的痛刺!
半夜里父亲低声和我说:“我看你母亲的身后一切该预备了。旧式的种种规矩,我都不
懂。而且我看也没有盲从的必要。关于安葬呢——你想还回到故乡去么?山遥水隔的,你们
轻易回不去,年深月久,倒荒凉了,是不是?不过这须探问你母亲的意思。”我说:“父亲说
出这话来,是最好不过的了。本来这些迷信禁忌的办法,我们所以有时曲从,都是不忍过拂
老人家的意思。如今父亲既不在乎这些,母亲又是个最新不过的人。纵使一切犯忌都有后验,
只要母亲身后的事能舒舒服服的办过去,千灾五毒,都临到我们四个姊弟身上,我们也是甘
心情愿的!”
——第二天我们便托了一位亲戚到万国殡仪馆接洽一切。钢棺也是父亲和我亲自选定
的。这些以后在我寄藻和杰的信中,都说得很详细。——这样又过了几天。母亲有时稍好,
微笑的躺着。小菊爬到枕边,捧着母亲的脸叫“奶奶”。华和我坐在床前,谈到秋天母亲骨
痛的时候,有时躺在床上休息,有时坐在廊前大椅上晒太阳,旁边几上总是供着一大瓶菊花。
母亲说:“是的,花朵儿是越看越鲜,永远不使人厌倦的。病中阳光从窗外进来,照在花上,
我心里便非常的欢畅!”母亲这种爱好天然的性情,在最深的病苦中,仍是不改。她的骨痛,
是由指而臂,而肩背,而膝骨,渐渐下降,全身僵痛,日夜如在桎梏之中,偶一转侧,都痛
彻心腑。假如我是她,我要痛哭,我要狂呼,我要咒诅一切,弃掷一切。而我的最可敬爱的
母亲,对于病中的种种,仍是一样的接受,一样的温存。对于儿女,没有一句性急的话语;
对于奴仆,却更加一倍的体恤慈怜。对于这些无情的自然,如阳光,如花卉,在她的病的静
息中,也加倍的温煦馨香。这是上天赐予,惟有她配接受享用的一段恩福!
我们知道母亲决不能过旧历的新年了,便想把阳历的新年,大大的点缀一下。一清早起
来,先把小菊打扮了,穿上大红缎子棉袍,抱到床前,说给奶奶拜年。桌上摆上两盘大福桔,
炉台窗台上的水仙花管,都用红纸条束起。又买了十几盏小红纱灯,挂在床角上,炉台旁,
电灯下。我们自己也略略的妆扮了,——我那时已经有十天没有对镜梳掠了!我觉得平常过
年,我们还没有这样的起劲!到了黄昏我将十几盏纱灯点起挂好之后,我的眼泪,便不知是
从哪里来的,一直流个不断了!
有谁经过这种的痛苦?你的最爱的人,抱着最苦恼的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你的腕上
臂中消逝;同时你要佯欢诡笑的在旁边伴着,守着,听着,看着,一分一秒的爱惜恐惧着这
同在的光阴!这样的生活,能使青年人老,老年人死,在天堂上的人,下了地狱!世间有这
样痛苦的人呵,你们都有了我的最深极厚的同情!
裁缝来了,要裁做母亲装裹的衣裳。我悄悄的把他带到三层楼上。母亲平时对于穿著,
是一点不肯含糊的。好的时候遇有出门,总是把要穿的衣服,比了又比,看了又看,熨了又
熨。所以这次我对于母亲寿衣的材料,颜色,式样,尺寸,都不厌其详的叮咛嘱咐了。告诉
他都要和好人的衣裳一样的做法,若含糊了要重做的。至于外面的袍料,帽子,袜子,手套
等,都是我偷出睡觉的时间来,自己去买的。那天上海冷极,全市如冰。而我的心灵,更有
万倍的僵冻!
回来脱了外衣,走到母亲跟前。她今天又略好了些,问我:“睡足了么?”我笑说:“睡
足了。”因又谈起父亲的生日——阳历一月三日,阴历十二月四日——快到了。父亲是在自
己生日那天结婚的。因着母亲病了,父亲曾说过不做生日,而父母亲结婚四十年的纪念,我
们却不能不庆祝。这时父亲,涵,华等都在床前,大家凑趣谈笑,我们便故作娇痴的佯问母
亲做新娘时的光景。母亲也笑着,眼里似乎闪烁着青春的光辉。她告诉我们结婚的仪式,赠
嫁的妆奁,以及佳礼那天怎样的被花冠压得头痛。我们都笑了。爬在枕边的小菊看见大家笑,
也莫名其妙的大声娇笑。这时,眼前一切的悲怀,似乎都忘却了。
第二天晚上为父亲暖寿。这天母亲又不好,她自己对我说:“我这病恐怕不能好了。我
从前看弹词,每到人临危的时候总是说‘一日轻来一日重,一日添症八九分’。便是我此时
的景象了。”我们都忙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