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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流动的媚眼。——这影子用着台上微步的极苗条的姿态,向着她姗姗走来。微晕的灯光,
笼射在衣上,颊上,臂上,花上;浓淡掩映之间,竟如同一个完美的石像,起来行走!
这影儿她看过不上千百回,而今夜剧后灯下镜中的丰神,竟使她自己也眼花缭乱!她微
笑着轻轻的侧身倚着镜子,头也软款地回了过去。直到了唇儿触着了冰冷的玻璃,才惊醒似
的,稍微的往后退了一退,半闭着眼,立着不动。
想起刚才在台后化装室里,妆完揽镜的神情,又是如何的清艳!粉额上堆着松松的云发,
勒着一行闪耀的钻珠。如雪的白衣和飘带,在强烈的泻映的灯光之下,竟有无限的玲珑与透
剔!风流倜傥的同学霞兰,剧中的罗密欧,忽然也从背后镜中出现,用惊爱赞叹的眼光上下
的看着她。看了半响,深深的右手按在胸前,左手回在身后,含笑的对她行礼,说:
“爱娜!假如你是真的朱丽叶,我幸而做了罗密欧,我便真的洒血台前,也是三生的福
孽!”她虽然不好意思的笑着摇一摇手,心里却知道霞兰说的是由衷的话!
她更能回味到自己刚才在台上的种种变幻的神情和姿态:当她倚在廊阑上,低低的俯唤
着墙下的罗密欧说,“我的恩爱是海样的无边,海样的深;”(Mybountyisasb
oundlessasthesea,Myloveasdeep;)那含羞的颤动的音调,
和月光中隐约红晕的面庞,何等的使人陶醉!佳期之前一夕,含着万千的委屈与坚定,红绡
帐畔,向天举起药瓶,说:“罗密欧,我来了!尽此毒杯;为你饮寿。”(Romeo,Ic
ome,ThisdoIdrinktoThee.)那时又是如何的凄动与激昂!至于最
后一幕,坟台四角,银炬高烧,雪浪船的层纱下,盖覆着静卧的修美的身形。闪闪的光焰之
中,不知要触动多少的轻怜与微叹!复生后的饮刃,轻躯与霜剑颓然俱倒,坛畔的她的缭乱
的神经,和微弱的气息,也随着幕外骤雷似的掌声,久久才静了下去。……
这一切都在她心中旋转——她不禁又微微抬眼望着镜里,就是这眼儿,这唇儿,适才间
在这逼照的华灯下,起落万丈的情感潮中,不知震撼颠簸了几多观众!这绝艳,这惊才,这
夺人的魔力,上帝竟轻轻的都萃付在这一身么?
她轻盈的紧贴着镜子。一阵阵凝冷的感觉,侵上她的臂腕与腰肢。一晚上的情热和烦乱,
使她觉出了沁入心脾的倦慵。她懒懒的揉着眼儿,揉着,揉着,猛然触到了眼边的眶骨——
触到了眼边圆圆的眶骨!
忽然一阵轻微觉悟的寒颤,透过了全身!剧后遗留的情潮和心境,使她半真诚半做作的,
起了极浓郁极新颖的悲哀!
花儿无声的落下,落在她垂地的白衣之旁。她这时似乎看见了年光的黑影,鸷鸟般张开
巨翼,蓬蓬的飞来,在她光艳的躯壳上瞰视,回旋。她妩媚的精神丰度,在黑影中渐渐暗淡,
她的长眉妙目,在黑影中一团儿冰雪般渐渐的销融。在飘扬的轻裾底下,只立着……只立着
一架雪白嶙峋的骷髅!
她心颤,她指尖凉,她颊上的晕红,渐渐消退。她徐徐的抬起双手,掩着眼儿,又徐徐
的跪了下去。她幽咽着,她秀削的双肩,在纱衣里翕翕的颤动。……
闭目跪了多时,四周沉黑,剧中一切都模糊消散。萧索的神意,浸着心身。她微叹。她
又微微的睁开眼。她看见浓红的花束堆在身旁,镜中人仍是跪着,如玉的双手,合在胸前。
秀发四披,庄严柔静的双眸,仰望着镜中天上。树影后西斜的月儿,冰轮般停在窗外,映入
镜里,正做了她顶上的圆光!……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九日黄昏,娜安辟迦楼。
散文集《往事》。)姑姑
“她真能恨得我咬牙儿!我若有神通,真要一个掌心雷,将她打得淋漓粉碎!”他实在
急了,本是好好地躺着呆想,这时禁不住迸出这一句话来。
我感着趣味了,却故意的仍一面写着字,一面问说:“她是谁,谁是她?”
他气忿忿的说,“她是姑姑。”说着又咬牙笑了。
我仍旧不在意的,“哦,不是姊姊妹妹,却是姑姑。”
他一翻身坐起来说:“不是我的姑姑,是一个同学的姑姑。”
我说:“你就认了人家的,好没出息!认得姊姊妹妹也好一点呀……”
他抱起膝来,倚在床阑上,说:“你听我说,真气人,我上一辈子欠她的债——可是,
我是真爱她。”
我放下笔看着他,“哦,你真爱她……”
他又站起来了,“我不爱她,还不气她呢!她是个魔女,要多美有多美,要多坏有多坏!
自从爱慕她以来,也不知受了多少气了。我希望她遇见一位煞神般的婆婆,没日没夜的支使
欺负她,才给我出这口气!”
我看他气的样子,不禁笑说:“你好好说来,你多会儿认得她?怎么爱的她?她怎么给
你气受?都给我说,我给你评评理。”
他又坐下了,低头思索,似乎有说来话长的神气,末了叹了一口气,说:“我真认命了!
去年大约也是这春天的时候,神差鬼使去放风筝,碰见她侄儿同她迎头走来,正打个照面,
好一个美人胎子!她侄儿说,‘好,你有风筝,咱们一齐去,——这是我姑姑。’我头昏脑乱
的叫了一声,这一叫便叫死了,她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呢。我同她侄儿举着风筝在前走,连头
都不敢回,到了草地上,便放起来。谁知从那时起便交恶运,天天放得天高的风筝,那天竟
怎么放也放不起来,我急得满头是汗。她坐在草地悠然的傲然的笑说,‘这风筝真该拆了,
白跑半天。’笑声脆的鸟声似的;我一阵头昏,果然一顿脚把风筝蹈烂了,回家让哥哥说了
一顿!“倒霉事刚起头呢,我从此不时的找她侄儿去。她侄儿也真乖觉,总是敲我竹杠,托
我买东买西。要不是,就有算学难题叫我替他做,我又不敢不替他做。每回找他之前,总是
想难题想得头痛,交卷时她侄儿笑脸相迎,他姑姑又未必在家。”
我不禁笑了出来,说:“活该!活该!”
他皱眉笑说,“你听下去呀!女孩子真干净,天天这一身白衣裳黑裙子,整齐得乌金白
银似的,从一树红桃花底下经过,简直光艳得照人!我正遇见了,倒退三步,连鞠躬都来不
及,我呢,竹布长衫,襟前满是泥土,袖底都是黑痕,脚上的白鞋也成了黑的了。她头也不
回的向前走,俏利的眼光,一瞥之间,露出了鄙夷的样子。我急了,回来抱怨李妈今早不给
我长衫换。她咕唧着说,‘平常三天一换都嫌早,今天怎么又干净起来了?打扮什么,二爷!
娶媳妇还早着呢,小小的年纪!’偏生哥哥又在廊下听见了,笑着赶追来说,‘娶媳妇还早着
呢,二爷!’把我羞哭了。
“第二天穿一件新电光灰布衫子,去看她侄儿。他不在家,剪头发去了。姑姑却站在院
子里喂鸟儿,看见我笑说,‘不巧了,我侄儿刚出去,你且坐下,他一会儿就回来。’我搭讪
的在一旁站着。这女孩子怎么越来越苗条!也许病瘦了罢,风前站着仿佛要吹起来似的。我
正胡想,她忽然笑说,‘你这件新灰布衫子真合式。’我脸红一笑,从此我每到她家总穿这件
灰衫。她却悄悄的对她侄儿笑话我自开天辟地以来,只穿得这一件衣服,大约是晚上脱下来
洗,天一亮,就又穿上。这话偏生又让我听见了,气得要死!”
我噗嗤的笑了出来!
“还有一次,我在她家里同她侄儿玩,回家来出门的时候,遇见她从亲戚家回来,她说,
‘对不起,没有恭接你,你明天再来罢。’我那天本有一点不舒服,第二天一早地念念不忘
的挣扎着去了,她却简直没有露面。我回来病了三天,病中又想她,又咒她,等到病好,禁
不住又去看看,谁知她也病了,正坐在炕沿上吃粥,黄瘦的脸儿,比平时更为娇柔可怜,我
的气早丢在九霄云外。她抬头看见我,有气没力的笑说,‘姑姑病了,你怎么连影儿也不见。’
我惶愧不堪,心中只不住的怨自己连病都不挑好日子!
“她喜欢长春花,我把家里的都摘了送给她。哥哥碰见就叨叨说,‘她是你的娘!你这
样糟蹋母亲心爱的花儿孝敬她!’哥对她实在没有感情!但是,哥哥也实在没有看见过她,
只知道我有个新认的姑姑而已。我仗着胆儿说,‘这花儿横竖也快残了,摘下来不妨事,她
虽不是我的娘,但她是我的姑姑!’哥哥吐了一口唾沫,说,‘没羞,认人家比你小的小姑娘
做姑姑。’我拿着花低头不顾的走开去。我们弟兄斗口,从来是不相下的,这次我却吃了亏。
“家里的花摘完了,那天见着她,她说,‘我明天上人家吃喜酒要有一朵长春花戴在头
上,多么好看!’我根本就认为除了她以外,别人是不配戴长春花的!便赶忙说,‘放心,由
我去找。’回家来叶底都寻遍了,实在没有。可是已叫她放心,又不好意思食言。猛忆起校
园里似乎还有,饭后踌躇着便到学校里去。跳过篱笆,绕过了‘勿摘花木’的牌示,偷摘了
一朵。心跳得利害。连忙把花藏在衣底,跑到她家去,双手奉上。我还看着她梳掠,换衣裳,
戴花出去。看见车上背后那朵红星在她黑发上照耀,我觉得一切的亏心和辛苦都忘了!
“不想她将这事告诉了她侄儿,她侄儿在同学里传开了。
传到先生耳朵里,就把我传了去。那时,我正在球场里,吓得脸都青了,动弹不得,最
后只得乍着胆子走到先生那里。先生连问都不问,就把我的罪状插在我帽子上,拉我到花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