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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
一只小鸟
─—偶记前天在庭树下看见的一件事
有一只小鸟,它的巢搭在最高的枝子上,它的毛羽还未曾
丰满,不能远飞;每日只在巢里啁啾着,和两只老鸟说着话儿,
它们都觉得非常的快乐。
这一天早晨,它醒了。那两只老鸟都觅食去了。它探出头
来一望,看见那灿烂的阳光,葱绿的树木,大地上一片的好景
致;它的小脑子里忽然充满了新意,抖刷抖刷翎毛,飞到枝子
上,放出那赞美“自然”的歌声来。它的声音里满含着清—轻
—和—美,唱的时候,好像“自然”也含笑着倾听一般。
树下有许多的小孩子,听见了那歌声,都抬起头来望着─—
这小鸟天天出来歌唱,小孩子们也天天来听它,最后他们
便想捉住它。
它又出来了!它正要发声,忽然嗤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下
面射来,它一翻身从树上跌下去。
斜刺里两只老鸟箭也似的飞来,接住了它,衔上巢去。它
的血从树隙里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来。
从此那歌声便消歇了。
那些孩子想要仰望着它,听它的歌声,却不能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O年8月28日。)
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
泰戈尔!美丽庄严的泰戈尔!当我越过“无限之生”的一
条界线─—生─—的时候,你也已经越过了这条界线,为人类
放了无限的光明了。
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
在去年秋风萧瑟、月明星稀的一个晚上,一本书无意中将
你介绍给我,我读完了你的传略和诗文─—心中不作别想,只
深深的觉得澄澈……凄美。
你的极端信仰─—你的“宇宙和个人的灵中间有一大调和”
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发挥“天然的美感”的诗
词,都渗入我的脑海中,和我原来的“不能言说”的思想,一
缕缕的合成琴弦,奏出缥缈神奇无调无声的音乐。
泰戈尔!谢谢你以快美的诗情,救治我天赋的悲感;谢谢
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灵的寂寞。
这时我把笔深宵,追写了这篇赞叹感谢的文字,只不过倾
吐我的心思,何尝求你知道!
然而我们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写了,你也看见了。
一九二O年八月三十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
l卷第3期,
署名:阙名,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
──────
(1)
泰戈尔,印度诗人、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
1861年5月7日出生在西孟加拉邦加尔各答市。1878年赴英国学
法律,继转入伦敦大学学习英国文学。1880
年回国,专门从事
文学活动。191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画 诗
去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我因为抱病,把《圣经》课遗漏了;
第二天我好了,《圣经》课教授安女士,便叫我去补考。
那一天是阴天,虽然不下雪,空气却极其沉闷。我无精打
采的,夹着一本《圣经》,绕着大院踏着雪,到她住的那座楼
上,上了台阶,她已经站在门边,一面含笑着问我“病好了没
有”,一面带我到她的书房里去。她坐在摇椅上,我扶着椅背
站在炉旁。她接过《圣经》,打开了;略略的问我几节诗篇上
的诗句,以后就拿笔自己在本子上写字。我抬起头来,─—无
意中忽然看见了炉台上倚着的一幅画!
一片危峭的石壁,满附着蓬蓬的枯草。壁上攀援着一个牧
人,背着脸,右手拿着竿子,左手却伸下去摩抚岩下的一只小
羊,他的指尖刚及到小羊的头上。天空里却盘旋着几只饥鹰。
画上的天色,也和那天一样,阴沉─—黯淡。
看!牧人的衣袖上,挂着荆棘,他是攀崖逾岭的去寻找他
的小羊,可怜的小羊!它迷了路,地下是歧途百出,天上有饥
鹰紧追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牧人来了!并不责备它,
却仍旧爱护它。它又悲痛,又惭悔,又喜欢,只温柔羞怯的,
仰着头,挨着牧人手边站着,动也不动。
我素来虽然极爱图画,也有一两幅的风景画,曾博得我半
天的凝注。然而我对于它们的态度,却好像是它们来娱悦我,
来求我的品鉴赏玩;因此从我这里发出来的,也只有赞叹的话
语,和愉快的感情。
这幅画却不同了!它是暗示我,教训我,安慰我。它不容
我说出一句话,只让我静穆沉肃的立在炉台旁边。─—
我注目不动,心中的感想,好似潮水一般的奔涌。一会儿
忽然要下泪,这泪,是感激呢?是信仰呢?是得了慰安呢?它
不容我说,我也说不出来─—
这时安女士唤我一声;我回过头去,眼光正射到她膝上的
《圣经》─—诗篇─—清清楚楚的几行字:
“上帝是我的牧者─—使我心里苏醒─—”
她翻过一页去。我的眼光也移过去,─—那面又是清清楚
楚的几行字:
“诸天述说上帝的荣耀,穹苍传扬他手所创造的……
无言无语……声音却流通地极!”
那一天的光阴早过去了,那一天的别的印象,也都模糊了。
但是这诗情和画意,却是从那时到现在永远没有离开我─—
一九二0年九月六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1卷第3期,署
名;谢婉莹,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
解放以后责任就来了
我们只管挣扎,只管呼号,要图谋解放,要脱去种种的束
缚。是的,我们是要求解放;但是同时我们要牢牢的记着易卜
生的话:“如今完全脱余之系属而自由;汝之生活,返于正道,
今其时矣,汝可自由选择,然亦当自负责任。”─—他在《海
之夫人》剧中,用华瓦尔的口气说的。─—我们一面要求解放,
一面要自己负责任;否则只有破坏,没有建设,解放运动的进
行,要受累不浅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l卷第3期,署
名;谢婉莹。)
圈 儿
读《印度哲学概论》至:“太子作狮子吼:‘我若不断生、
老、病、死、优悲、苦恼,不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要不还
此。’”有感而作。
我刚刚出了世,已经有了一个漆黑严密的圈儿,远远的罩
定我,但是我不觉得。
渐渐的我往外发展,就觉得有它限制阻抑着,并且它似乎
也往里收缩─—好害怕啊!圈子里只有黑暗,苦恼悲伤。
它往里收缩一点,我便起来沿着边儿奔走呼号一回。结果
呢?它依旧严严密密的罩定我,我也只有屏声静气的,站在当
中,不能再动。
它又往里收缩一点,我又起来沿着边儿奔走呼号一回;回
数多了,我也疲乏了,─—
圈儿啊!难道我至终不能抵抗你?永远幽囚在这里面么?
起来!忍耐!努力!
呀!严密的圈儿,终竟裂了一缝。─—往外看时,圈子外
只有光明,快乐,自由。─—只要我能跳出圈儿外!
前途有了希望了,我不是永远不能抵抗它,我不至于永远
幽囚在这里面了。努力!忍耐!看我劈开了这苦恼悲伤,跳出
圈儿外!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12月《燕大季刊》第l卷第4期,
署名;婉莹。)
我
照着镜子,看着,究竟镜子里的那个人,是不是我。这是
一个疑问!在课室
里听讲的我,在院子里和同学们走着谈着的我,从早到晚,
和世界周旋的我,
众人所公认以为是我的:究竟那是否真是我,也是一个疑
问!
众人目中口中的我,和我自己心中的我,是否同为一我,
也是一个疑问!
清夜独坐的我,晓梦初醒的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中偶
然有一分钟一秒钟
感到不能言说的境象和思想的我,与课室里上课的我,和
世界周旋的我,是否同
为一我,也是一个疑问。
这疑问永远是疑问!这两个我,永远不能分析。
既没有希望分析他,便须希望联合他。
周旋世界的我呵!在纷扰烦虑的时候,请莫忘却清夜独坐
的我!
清夜独坐的我呵!在寂静清明的时候也请莫忘却周旋世界
的我!
相顾念!相牵引!拉起手来走向前途去!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O年12月《燕大季刊》第l卷第4期,
署名:婉莹。)
文学家的造就
文学家在人群里,好比朗耀的星辰,明丽的花草,神幻的
图画,微妙的音乐。这空洞洞的世界,要他们来点缀,要他们
来描写。这干燥的空气,要他们来调和。这机械的生活,要他
们来慰藉。他们是人群的需要!
假如人群中不产生出若干的文学家,我们可以断定我们的
生活,是没有趣味的。我们的感情,是不能融合的。我们的前
途,是得不着光明的。然而人群中的确已产生出若干的文学家,
零零落落的点缀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看:人类对于他们,是
怎样的惊慕,赞美,崇拜!
“天才,天才!”“得天独厚”,“异才天赋”,我们往
往将这等的名词,加在他们身上。现在呢?这等迷信的话,已
经过去了。我们对于文学的天才,只有同情的崇拜,没有神秘
的崇拜;我们只信天才是在生理心理两方面,比较的适合于他
的艺术;并不是所谓“文曲下凡”等等鄙俚的说法。
然而是否人人都可以成为文学家,这也是一个疑问。
细细的研究起来,这文学家的造就,原因很复杂,关系也
很长远;不是一两句话可以包括过来的。现在姑且以文学家的
本身作根据地,纵剖面是遗传,横剖面是环境,怎样的遗传和
怎样的环境,是容易造就出文学家的,我们大概可以胪举如下:
(一)文学家的父母─—稍远些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