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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美术展览会去!”
“在那里?”
“中山公园。去不去?我是特别来邀你的!”
“去,”她回答说,“为了你近来对于美术的兴趣也得去的。”
沈晓芝便欢欢喜喜地替她开了衣柜,取一件黑貂皮的大氅披到她身上,等着她套上鞋套子。这两个女朋友看一下镜子里的影,便走了。
外面充满着冷风。天是阴阴的,马上就要沉下来的样子。那密布的冻云中,似乎已隐隐地落下雪花来。一到公园里面,空中便纷纷地飘着白色的小点,而且轻轻的积在许多枯枝上。
那美术展览会里也充满着严冷的空气。看画的人少极了。展览着国画的地方竟连一个人也没有,所以一幅胭脂般的牡丹花更显得红艳了。看了这一些鸟呀花呀孔雀呀的红红绿绿的国画之后,素裳便向着她的同伴问:
“好么?”
沈晓芝含笑地摇了头,说:
“大约我也画得出来。”虽然她很知道她自己刚则学了三个月的水彩画。
“对了,这些画只是一些颜色。”说着便拐一个弯去看西洋画。
陈列着画的地方好多了。看画的人也有好几个,作品是比国画要多到三倍的。然而这些名为印象派,象征派,写实派,……这些各有来源的西洋画,也不能使素裳感到比较的满意。虽然她的同伴曾指着一幅涂着非常之厚的油画,说:“这一幅好!”她也仍然觉得这只是一些油膏,并不是画,因为那上面的“乞丐”,一点也找不出属于乞丐的种种。在这些西洋画中,几乎可以代表西洋画的倾向,便是最引人注意的赤裸裸的女体画。但这些女体画不但都不美,简直没有使人引起美感的地方。虽然有一个作家很大胆地在两条精光的腿中间画了一团黑,可是这表现,似乎反把女体的美糟蹋了。其次在西洋画中也占有势力的是写生画——房子,树,树,房子,无论这些画标题得怎样优雅,都和那些女体画一样,除了在作家自己成为奇货之外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素裳对于其余的画像等等便不想看了。她说:
“走罢。”
沈晓芝正观赏着一个猴子吊在柳树上。
于是她们又拐了弯,这是古画陈列的地方了。
素裳第一眼便看见了叶平在一幅八大山人的山水画前面,低声地向着他身旁的一个人说话。那个人比他高一点,也强健一点,穿着黑灰色的西装大氅,并且旧到有点破烂了。于是她走上去,刚刚走到他身边,他便警觉地转过身,笑着脸说:
“哦……你来了”
“因为你在这里,”素裳笑着说。
叶平便忙着介绍:
“这是素裳女士!这是沈晓芝女士!这是施洵白先生!”他的脸上便现出十分愉快的笑意。
素裳便向这一个生人点了头,且问:
“昨夜才到的,是么?”
“也可以说今天,因为是一点钟——”
于是她忽然无意地,发现洵白在说话中有一种吸人注意的神气,一种至少是属于沉静的美。她并且觉得他的眼睛是一双充满着思想和智慧的眼睛;他的脸的轮廓也是很不凡的……好象从他身上的任何部分都隐现着一种高尚的人格。这时她听见了清晰而又稳重的声音:
“来看了好久?”
“才来;不过差不多都看够了。”
洵白便会意地笑了。
沈晓芝接着向叶平问:
“你喜欢看古画么,站在这里?”
“看不懂。”他带点讽刺的说:“标价一千元,想来大约总是好的。你呢,你是学画的,觉得怎样呢?”
她便老老实实的回答:
“我是刚学的。我也不懂。我觉得还是西洋画比国画好点。”
于是她们和他们便走出这美术展览会,并且在公园中走了两个圈,素裳和洵白都彼此感到愉快地谈了好些话。在分别的时候,她特别向他说:
“如果高兴,你明天就和叶平一路来……”
他笑着点着头而且看着她的后影,并且看着她的车子由红墙的洞中穿出去了。
于是在路上他便一半沉思地向他的朋友说:
“你的话大约不错,至少我还没有遇见过——”
四
这是一个星期日。因了照例的一个星期日的聚会,在下午一点钟,徐大齐先生的洋房子门口,便排了两辆一九二九年的新式汽车,一辆英国式的高篷马车,和三五辆北方特有的装着棉蓝布篷子的洋车。这些车夫门,趁着自己的主人还有许多时候在客厅里,便大家躲在门房的炕上赌钱,推着大牌九,于是让那一头蒙古种的棕色马不耐烦的在一株大树下扫着尾巴,常常把身子颠着,踢着蹄子,……使许多行人都注意到这一家新贵的住宅中正满着阔人呢。
的确,客厅里真热闹极了。壁炉中的火是兴旺的烧着。各种各样的梅花都吐着芬香。温暖的空气使得人的脸上泛溢着蒸发的红晕。许多客人都脱去外衣,有的还把中国的长袍脱去,只穿着短衣露着长裤脚,其中有一个教育界要人还把一大节水红色绸腰带飘在花蓝丝葛的棉裤上。一缕缕三炮台和雪茄的烟气,飘枭着,散漫在淡淡的阳光里。在一张小圆桌上,汽水的瓶子排满着,许多玻璃杯闪着水光,两个穿着白色号衣的仆人在谨慎地忙着送汽水。这一些阔人,一面在如此暖和的房子中,一面喝着凉东西,嗅着花香,吸着烟,劈开腿,坐在或躺在软软的沙发上。而且——这些阔人,每个人还常常打着响亮的哈哈,似乎这声音才更加把客厅显得有声色了。大家正在高淡阔论呢。
那个人穿着中山服的王耀勋又根据建国大纲来发挥他的党见。这个先生在学校里是背榜的脚色,但在“三民主义”下却成为一个很锋芒的健将了,因此他曾做过四十天的一个省党部的宣传部部长。这时他洋洋大声的说:
“党政之所以腐败皆缘于多数人之不能奉行建国大纲,因此,在转入训政时期还彼此意见纷歧,此真乃党国之不幸!”
说了便有一个声音反响过来:
“我以为,投机分子和腐化分子太多是一个缘故。”说这话的是方大愈先生,他现在不做什么事了,却把他自己归纳到某某派中去的。
于是有点某某会议派嫌疑的万秉先生便代表了市政府方面,带点意气的说:“不过,投机分子和腐化分子现在没有活动的余地了。”这话真对于在野的人舍不少的讥刺,因为他现在是市政府最得力的秘书。”
他的话便惹怒了几个失意的人,其中翟炳成便针锋相对的大声说:
“自然,现在在党国服务的都是三民主义者,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其中显贵的人也免不了有幸运造成的——这的确不是国民党和国民政府的光荣。”
接着黄大泉先生,他在一个月以前刚登过“大泉因身体失健,此后概不参加任何工作,且将赴欧洲求学,以备将来为党国效劳”这末一则启事的,所以他也发言了:
“现在不操着党权和政权的并不是一种羞辱,正如现在操着党权和政机的也不是一种骄傲。我们的工作应该看最后的努力!”这两句话在一方面便发生了影响,差不多在野的人都认为是一种又光明又紧练又磊落的言论,并且大家同意地,赞成地,快乐地响应着。
这时把万秉先生可弄得焦心了。他用力的放下玻璃杯,汽水在杯中便起了波浪,眼睛发热的望着反对者,耸一耸肩膀,声音几乎是恼怒的了:
“如果忠实于三民主义,应该把我们的工作来证明我们的信仰,不应该隔岸观火而且说着风凉话。我们现在应该纠正的,便是自己不工作而又毁谤努力于工作的人的这一种思想。”说了便好象已报复了什么,而且在烧热的嘴唇上浮着胜利的微笑,庆祝似的喝了一大口汽水。
于是相反的话又响起来了。然而这一个客厅的主人便从容地解决了这一个辩论:
“听我说,如果你们不反对我的这种意见:我认为你们所争执的并不是一个问题。我觉得我们对于党国的效劳,现在都不能算为最后的尽力,所以我们应该互相——至少是对于自己的勉励,因为我们以后工作的成绩是不可预知的。”
徐大齐先生的这几句简单的意见,的确是非常委婉而且动听,不但并不袒护任何方面,还轻轻的调解了两方的纠纷,于是这客厅里的人都钦佩他的口才,认为只有他才不失为主席的资格。
那个从日本军官学校一毕业就做了旅长的任刚先生便拍着手称赞他说:
“你真行!”
他便按着电铃,对仆人说:
“Redwine!”
于是红色的酒便装在放亮的玻璃杯中,在许多手上晃来晃去的荡漾,而且响着玻璃杯相碰的声音。这客厅的局面便完全变了样子了,大家毫无成见的彼此祝福着,豪饮着,甚至于黄大泉干了杯向万秉说:
“祝你的爱情万岁!”因为这一位秘书正倾心着他一个女书记。并且年轻的旅长,忽然抱起那留着八字胡子的教育界要人跳起舞来了。客厅里便重新充满了哈哈和各种杂乱的响动,酒气便代替了烟气在空间流荡着。正在这客厅里特别变成一个疯狂社会的时候,叶平便和他的朋友走到了这两层楼的楼梯边。他的朋友便向他低声说:
“如果你不先说这是素裳女士的家,我一定会疑心是一个戏馆了。”叶平这才想到今天是徐大齐先生的星期日聚会,于是不走向客厅,向着素裳的书房走去。
听着脚步的声音,素裳便把房门开了,笑着迎了他们。这时,在洵白的第一个印象中,他非常诧异地觉得这书房和客厅简直是两个世界。这书房显得这样超凡的安静。空气是平均的,温温的。炉火也缓缓地飘着红色的光。墙壁是白的,白的纸上又印着一些银色图案画,两个书架也是白色的,那上面又非常美观地闪着许多金字的书。并且书架的上面排着一盆天冬草,草已经长得有三尺多长,象香藤似的垂了下来,绿色的小叶子便隐隐地把一些书遮掩着。在精致的写字台上,放着几本英文书,一个大理石的墨水盒,一个小小玲珑的月份牌,和一张Watts的《希望》镶在一个银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