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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来了。
“诸位同学们!”他开始说。他讲演的题目是《五卅惨案与世界被压迫民族的革命》。在这个题目中,他分析了帝国主义的殖民地政策,帝国主义的殖民地政策的危机,各帝国主义对于中国的侵略和它们互相间的矛盾,中国民族解放运动与世界殖民地的影响,世界被压迫民族及殖民地的革命与帝国主义国家的利害,最后他说到苏联——苏联与被压迫民族,苏联与帝国主义,苏联的存在与世界被压迫民族的反帝国主义的革命胜利。
这演讲便一直占有了两个多钟头。他从学生们的脸上,从那些入神的眼睛里,那些不动的倾听的态度上,那些静穆的,毫无声息的,如同一群教徒们在圣象之前一样地接受他的声音,他觉得他的讲演辞的每一个意义,都象一粒种子,深深的播在他们的头脑里,预告着将来的广大的收获。
他走了,许多学生都站在他后面,向他表示各种的敬意,他也从他们这间得了很大的欢喜,愉快地向夜色里走去。
“这些学生,”他想:“无疑的,他们都是CY①的预备队。”想着便在他的心头浮着微笑。他知道他们之中有两个人已经加入到CY了,而且在那里面的干部里工作得非常之好。
①英语munistyouth的简写,即共主主义青年团团员。
他一路上都坠在光明的思想里。
半点钟之后,他走到公寓里了。忽然,他看见他的房间里正亮着电灯,一个高大的人影映射在窗子上。
“谁呢?”他想:“一定是……”便走过去推开房门。
果然,王振伍坐在那里。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热烈地,仿佛他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非常亲热的笑着,做出他的一种特色的粗鲁的动作,和他握手。
“唉,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一面,他的声音宏大而坚实的响着。
刘希坚向他微笑地。他什么时候都觉得,在这个同志的魁伟躯干之中,是放着一颗赤裸裸的孩提的心,天真,没有一点虚饰。
“刚刚从P大学讲演……”他回答说。
王振伍望着他的脸,差不多是一种憨态的望,望了许久。
“你瘦了,”他忽然说。
“瘦了?”刘希坚微笑着,“我不觉得。”他接着说:“我只觉得我近来的身体好多了。”
王振伍有点诧异的又望了他一眼,随后便沉思了一会儿,说:
“我知道你是很忙的。近来你的工作增了不少。但是,我看不出你忙的样子,只觉得你一天都是很快乐的,很平静而且很安闲的样子。”
“真的么?”刘希坚感觉着兴味的问:“你这样觉得?”因为在别人的眼光里。他被人观察的结果总是很不相同的,有一个同志还批评他是一块大理石——这意思就是说他在五卅惨案的疯狂里,他仍然很冷静。
“是的,我这样觉得,我一点也不瞎说,”王振伍回答他。
他笑了。的确,没有人曾看到他的头脑去。谁都是在他的脸上,举动上,得了他的工作的印象。他觉得这倒是他自己的特色。他认为站在指导地位上的人是不能够常常发狂的,是应该时时刻刻把头脑放在冷静的境界里。所以他自己,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在克制着感情的激动。
“我承认,”他最后说。
王振伍便笑着自白了:
“这本事我学不来。我没有事做的时候是很平静的,可是工作一加紧,我的行动便跟着紧张了。”
然而这谈话便这样的终止了。刘希坚问他:
“你今天没有事么?”
“有的,”他说。“我来这里也是为我的工作之一。”于是他报告了一种新的消息,一种必然的,把五卅事件更加扩大而且更加严重化的汉口屠杀——民众的血肉又在帝国主义的枪弹之下飞溅着。
“现在,我们是一步步走到紧张中去了。”他接着激昂的说:“而且是越走越紧张的。当然,事件的严重和扩大,是在我们预料之中的。……你的意见怎样呢?”
刘希坚沉默的听着,因为这问题,很早便盘据在他的思想里,他很早便这样想着:“第一,是唤醒民众,深入而扩大的唤醒他们,把他们吸收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成为革命的队伍。”
这时,他重新说了这一点意见。“伟大的运动就在我们眼前这是无疑的。目前的任务是,”他说,“我们准备这一运动的实现。”
他们又继续的谈论着,一直谈论到两个多钟头,王振伍才忽然想起,他还必须到别处去会一个人,便匆忙的拿了草帽。
“不错,”他一面走出去,一面握手,一面说,“这是一个客观条件,它造成总示威的形势。”
说着,他走了。
刘希坚又坐到那张藤椅上。他燃了一支香烟,吸着,沉思着,在他的脑海里便起伏着猛烈的波涛。
他深深的把他的智力放在这一个问题上,如同一个木匠把斧头放在木头上一样地,他把它劈开了。
全国民众总示威!
这是他的结论。
光明在我们的前面 第八部分
一团炎炎的烈火在天桥的一块大荒地上爆发着。乌黑的浓烟一直飞到天坛的亭子里。在前门外的马路上便可以看见那火焰——象一个伟大的魔鬼的血舌一样地,朝着无底的天空乱喷着。在这个火场的四周,没有一个救火队,只有无数的热情的观众。他们响应着这个烈火,彼此联合地嚷着庆祝的呼号,鼓动着,热烈的掌声,因为这是他们的一个有意义的烈火呵。
烈火在奔腾着。气焰一步步的增高了。照耀着伟大的城楼,映红了南海与北海的水。北京的天空变成了赤色——赤色在天空占据着。一个非常的夜的世界,使北京城的民众兴奋起来了。他们,在三天以前便等待着这个红色的夜。他们要从这红色的夜里来证明抵制英日货的决心。这时,他们等到了。因此在火光的圈里,在赤色帷幕的笼罩之下,观火的人们是不断的增加,如同这地球上的万物正在不断的繁荣一样。
同时,在烈火中便发散着各种复杂的奇怪的气味,因为造成这烈火的炎炽的,不是木料,不是普通的一个失慎的火炬。它是被各种各样的工业品造成的。它的成分是包含着许多丝的,纱的,羽毛的,以及五金的。经过化学的日用品和装饰品——一切从英日舶来的东西,联系地,混合地,建立了这一个炎炎的烈火的力量。所以在它的红光里,是一层层的堆满着,如同码头上的堆栈一样,堆着许多种类的货物——那费了许多金钱去买来的英国和日本的工业品,那剥削不进步国家的经济的武器,那中国的无数民众的膏血的结晶。但现在,这些东西又直接在被剥削者的群众之前而焚毁了。而且没有一个人曾感到可惜。似乎一切人们都忘记是自己的可怜的劳力所换来的。没有人在这个辉煌的烈火面前而回想着——意识这些东西的代价。他们,等待着这一个烈火爆发的群众,他们完全被仇视和反抗帝国主义的英日的热情所迷住了,差不多这热情是统治是他们的全部的意识。他们对于这些曾经用最高价买来的货品,只认为是英日的经济侵略的工具。于是这个工具成为他们的仇视的目的了。他们仿佛毁灭了这个工具便成就了被侵略者的报复。当然,他们是英勇的。他们在沸点的热情的鼓动之中,他们就这样英勇地看着,欢呼着,鼓掌着这一个英日货所造成的光辉的烈火,而且满足这炎炎的烈火的高涨。
这时,观火的群众的热血和火光是一样的鲜红。许多人在红色的癫狂里便脱下身上的衣服——由他们自己的热情判定了是英日货,便踊跃地把它丢到火焰里去,仿佛,这一个光辉的举行——这一个焚毁英日货的火,变成古代西班牙的舞蹈会似的红光里飞满了欢乐之花。
刘希坚也站在这个红色的区域里,他紧紧的挨着火圈的边线。他的面前是火,他的左右和后面是一层层的比火还红的群众,群众的热情象火光一样,压迫地照耀着他。他不自主的也极其兴奋起来了。可是他又压制着,他没有把西装投到火里,却估计着这烈火里面的物质的损失。
“三十万元……”他想。
然而在这个估计上,立刻有一种强有力的意识,使他精明地,向他自己给了一个观念的纠正:
“这不算得什么。”
同时,超过这三十万元的物质的损失,超过一切金圆的数目字,超过任何价值的那群众的热情,那高涨的革命情绪,那预演着将来的斗争胜利的序幕,又使他欢喜起来了。他热烈的望着奔腾的火,如同在火焰里看见了一个新的世界,象他常常所意识到的,象已经实现了的——那苏俄的世界一样。
火势仍然在增高着。火光扩大到远远的地方去了。红色的天野反照着红色的群众,各种声音象火焰一样的升到天空中,在红光里流荡着,而且是一种声浪跟着别一种声浪,聚合又分散,分散又聚合地,不断的重复和绵延着。
经过了三点多钟,飞跃的火焰才渐渐的降低了,才渐渐的象一个红色的狮子一样,在极度的扬威之后才渐渐的疲乏下去。
可是夜,它已经象一块铁板似的被烧红了,好久好久,仍然是平铺着朝霞一般的射着红光。
群众反更加兴奋的骚动着。呼号,掌声,舞蹈,重新地庆祝这个火。他们的脸被红光照耀着,同时被他们自己的热情鼓动着,涨得非常之红。他们的红脸上都浮着浓厚的笑,如同初开的红玫瑰花一样。他们的心里是充满着欢乐,骄傲,满足,红色的革命的情绪……
一直到火苗柔弱地飘忽着,可以看见火场里的一大堆灰烬,同时天空由鲜红转变到黯淡的血色,这时的群众才慢慢的走开,带着他们的心上的烈火。
刘希坚也走开。他高兴的微笑着混在人们里面。他没有想什么,因为他的头脑完全被群众的疯狂占领了。他不能够有一点思想来分析这红色的集合。群众的高潮用什么尺来度量呢?有许多疯狂的行动是不能够用字眼来解释的。他一直被红色的疯狂支配着,一步步的走出这烈火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