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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这样的一个失望,朋友们却以为在她过去的生活里有什么不幸的事,都不愿去触动潜隐在她心中的痛苦,便各自静默着,不再多问了,由是,他们以为像这样一个又年青,美丽,又有学识的女子竟已遭遇了不幸的事,觉得宇宙间太惨澹了,叹息着,同时又带些愤怒。虽说其中也有好多人,因为她严守着她过去的一切,曾觉得她的神秘,并且疑惑着,不安着,甚至于把她过去的生活,揣想出许许多多异样的不幸……可是,到结果,也和别的朋友一样,不能确定的带着叹息地懊恼了。
“真奇怪!……但也许是我们还不配去了解她!”
在想着她而懊恼时,他们常常说这样的话去宽慰自己。
其实呢,黎蒂,她也的确是一个不易给人了解的人;因为她从知道曾存在在这个宇宙间时候,她就没有真切的了解过她自己。她只是沉沦在破灭的希望和无名的悲哀里面,但又不绝地做梦,不停地飘泊,痛惜而终于浪费她的青春和生命……总之,为了寻求某一种的生活,忽而欢乐,忽又沉郁,她是这样的女子。
她因为带着这样的一个命运,无形中便练成了异常刚强、果敢、善于悲愤而又富有热情的性格。她常常觉得自己的超越,有的是不凡的抱负,聪明,便微微地笑了;但一想到她所曾经历的人生道上,和所遭遇的种种使她厌恶、悲愤、甚至于灰心的事物,便又惨然沉默了。在她沉默时候,她看出这宇宙是一片茫茫的沙漠,没有春的温暖,秋的凄清,更没有所谓同情和爱;可是在她倔傲地笑着的时候,她又忘却了一切丑陋、愚蠢、无聊、以及人类的卑劣和她自己所有的不幸了,便又迷醉在许许多多像清泉里面的霞彩一般的即逝的美梦……
因为她的心灵在瞬刻间会变幻出两极端的灰色和灿烂,所以她不能安静于固有的习惯的生活。她是在某一个地方住了两个月或竟是两个星期,便感到陈旧,不满和厌烦了,于是又开始飘泊到另一生疏的地方去——这样不断地增长她的年岁。同样,她对于朋友,虽说也曾发生相当的友谊和诚意,但不久——也像对于地方一样的——便感到感情的疲倦了。……总之,简单地说,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用一个新的字名,寻找几个新的朋友,黎蒂是这样的生活着。
她这次飘泊到北京来,又是这种生活的演进了。
北京,像这个古国的都城,虽然她曾觉得有不少异样的意味,但同时也有很多的事情使她觉得讨厌,可悲,和可笑的;因此,要使她发生浓烈的兴趣和难舍的依恋,却也同其他的地方一样,在她的眼睛里面,不久就会变成讨厌的一件东西了。
至于在北京认识的新朋友,黎蒂对于他们,除了关于她的历史的考察,她依样是坦白、豪爽、倔骄,和他们谈论一切,玩耍一切,并且肆意的说着凡是女子多不肯说的话。有一次,几个朋友来到她那间小小的寓所,大家闲谈着,好像是从电影、公园、马路、至于抢劫、革命、战争,……但也不知怎的,忽然谈到中国现代妇女的身上了。
“女子只配当姨太太!”她说。
朋友们以为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含着讥诮或愤懑,便都静静地,各用一种惊疑的眼光望着她。
“你们不要这样看我,”她泰然地说。“事实确是这样的:现在可说是没有一个女子曾独立过!”
“那末,”一个朋友因她的态度很温和,故意的质问她:“你为什么不去当姨太太呢?”又带点戏谑。
“我么?”她正经地回答,“我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于是她又缄默了。
在她的缄默时候,她照样是不愿有一个人在她的周围;刺激她的感觉。为了这一种无可忍耐的自私,在她低着头追索她的青春、欢乐、希望、以及她的烦恼、伤心、和怜悯她的不幸的命运里面,她突然昂起头去,坚毅有力的说:
“朋友,你们走吧,我现在是痛恨我自己也居然是人类!”她的眼里充满着泪光。
虽然不认为是侮辱,并且还能深深地原谅她心中的隐痛,但朋友们终因她的悲欢太无常,觉得空气由活泼变成静寂、变成严肃,此外还为了不愿增加她的痛苦的缘故,便都默默地走出去了。
“真奇怪!”他们在路上全叹息着。
然而,孤独地坐在静悄悄的房子里,不久,黎蒂又慢慢地感到寂寞了。
于是她又热烈地盼望着任何一个朋友来到。
“给我快走吧,你们!”
这是黎蒂常常烦恼地驱逐朋友的话。但说也奇怪。受了这样无端的怠慢,朋友们却都安静的忍受下去,还替她抱着很大的不安,并且彼此暗暗地想,“算是朋友的,是应当使她快活些!”似乎她有一种使人不能遗弃的魔力。
在这样的朋友中间,若说比较来得极其诚恳、忠实、殷勤、依恋,……差不多把整个热烈真纯的心献给黎蒂的,要算是罗菩了。罗菩,他认识黎蒂的第二天,在太阳的光辉还隐约在云端的时候,便把一朵含露的鲜艳的蔷薇,放在一个淡青色精致的纸盒里面,送给她;并且,在花枝上头,他是系着一张招叠的纸条子。
“如果这一朵花儿能使你减少一点寂寞,那我的愿望就是达到了!”纸上面的字是写得非常的秀丽和端正的。从此,他便常常——几乎是每天一清早,便到黎蒂这小小的寓所来;只要黎蒂不向他说:“走吧,你!”他会毫不疲倦地一直坐到夜深,到黎蒂实行就寝时候,这才惘惘地回转去。他对于黎蒂,已是这样的超越过友谊的了。然而黎蒂却没有何等异样。虽然她也曾知道他的好意,但这样的好意在她的眼里看来,是太平常了,只像一只乌鸦从树枝头飞过去一样。因此,她对于罗菩,也像和其余的朋友,在她得意、欢乐、狂放、或倨傲的时候,大家谈谈、笑笑、玩玩,……到了疲乏和厌倦了,便同样的使她怀疑、鄙视,至于很不高兴地说,“愿你和别的人一样,不要在我的周围!”听了这一句难堪的话,在每次,罗菩都很伤心,他想:“我确是和别的人异样呵!”可是他终于低声地说,“好吧!”便掩着脸无力地走开了。
有一夜,因为黎蒂又无端地烦恼起来,罗善又被她驱逐了;但他只走到那小小胡同口,便从他的又凄凉又迷惘的心里,强烈的浮上起不安来了。
“我应当去慰藉她!”他想。这时,他已被某一种的力主宰着,统统忘记了黎蒂给他的无情、冷酷,以及许多使他难堪和伤心的事了。他急忙地转过身去,走向黎蒂住的那房子。
“她为什么总是很烦恼似的?……在短短的路上,他默默地想,脚步却走得更快了。
薄弱的灯光从绿纱上透出来,很刺激似的映到他眼里,他觉得胸部热烈着,身上有点颤抖了;但同时,一种高亢的,激越的,却又很凄惨,很缠绵的箫声,从窗里流荡出来,于是他倾着耳朵悄悄地听着,便痴呆地站住了。
“我不能不可怜你!”他想着;眼泪便落下了。
仿佛经过了很久的时间,他才听见箫声慢慢地低弱去,模糊去,近于停止了;可是,紧接这模糊的箫声,又陡然的奔起了极坚毅极沉痛的叹息,和嘤嘤的哭声了……
“真糟糕!”他叹息了。这时,他觉得要安慰她,是不能再等待了,心头流荡着无限热诚和希望的举起手腕,推开房门,进去了,像一个得胜国家的勇士似的。
房子里充满着又阴森又凄凉的空气。
“那个?”她厌恶的问。
“我……”他嚅嚅地回答,走向她面前去。
黎蒂便从床上奋然坐起,怒目地望着他,严厉的说:“你又来做什么?”声音却嘶哑了。
“我……我只为我的不安!”
“请你不要这样!”她还愤怒着。
罗菩失望了,垂着头。
“我是不须乎可怜的!”她又说。
“这算是可怜么?黎蒂!”
黎蒂缄默着。
于是罗菩又接着说:
“听我的话吧,黎蒂!要是这样放浪的烦恼下去,你真是太作孽了!”
“不要理我!”她冷冷地说。“走吧,你!”便懒懒地躺下去,又吹起洞箫了。
另一个深夜。
在万籁都寂寥得像死了,只有一盏暗淡的半明欲灭的油灯,默默地立在桌头,像有无限悲哀地望着黎蒂喝酒的时候,那房门突然轻轻地启开了,进来的是罗菩。
“又是你!”黎蒂见到他,不耐烦地说。“你又来做什么呢?”手里的一杯酒便喝了下去。
“……”罗菩想说什么似的,嘴唇微微地动着。
“让我一个人吧!”她又说。
罗菩便耸一下肩膀,用了很大的力气,颤声地说,“唉!你怎么这样不要命的喝酒?”
她听着,却狂笑起来,非常倔傲地望着她。这样的表现是大出罗菩的意料了!他低声地问:
“怎么,你醉了么?”
“我醉么?”她的声音又雄勃又清脆。“你记着:在世纪的末一日,也只有醉人才是醒者呵!”
罗菩于是缄默了。
“让我一个人吧!”她又倾了一杯酒。
“不能!”他嚅嚅地说,声音已颤抖了。
黎蒂便侧过头去,用一种轻蔑的眼光望着他。
“不能!”他自语般重复地说。
“为什么呢?”她问,顺着又喝下那杯酒。
罗菩这时候像着了凛冽的寒风似的,全身抖擞着,眼睛呆呆地望着黎蒂,又耸一下肩膀——这仿佛是用来增加他说话的力量。
“我……”他的声音却依然是颤抖极了。“我能够怎样向你说明呢?……呵!但这不是你的不幸!”
“够了!”她打断他的话。
“不要这样的矫情吧!”他深深地呼吸一下,接着说:“总之,黎蒂,我不能让你这样任性地糟踏你的生命!”
“我还有生命么?”她又狂笑了。
“但是,我不能听你这样说。”
“让我一个人吧!”她又冷冷的。
“请你做一点公德,黎蒂!”他的脸色苍白着,声音更颤抖了。“不要这样说吧。”
“那末”,她的态度突现正经了,很安静地说,“你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