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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听到一种惊颤的,尖小的声音。
“我害怕……”
“怕什么!?”这又是一种声音,很粗的。
“刚才不是地保在打更么?我们给他瞧见了没有的?”
“不要紧,地保是我姑妈的儿,我嫡亲的表哥哥,就是给他知道,也不碍事!……你别害怕啊!……”
“我实在气力都用完了啊……”
“马上就到河边的!”
从这些小语中,小二恍然知道了,那男人就是亨元羊肉铺老板,那女人是万兴豆腐店老板娘,人家都叫她做“王家三嫂”的。
“这必定是这一回事了!”
小二想;可是他登时又觉得,倘若是偷偷地干这一回事,为什么两个人又抬着那东西呢,而且想走到河边去?
这时那人影又开始努力的抬起那东西,往河边急急的走,却向着小二走来的这一边。
二小的心便慌了起来,因为他和那人影,几乎要接触了,他赶紧爬到河堤上,把身体埋没到满着露水的野草中间。
那人影喘喘地走过小二的前面。
从润湿的青草中间,小二张开眼,定眼的看着那人影,和被抬的那件沉重的东西。
于是在二小的心中,便突然颤震了一种不曾有过的非常的惊愕。
“什么!?……”他暗暗的恐惧的叫。原来那件远看去象箱子或被卷的东西,是一个人,这人是小二所熟识的,是万兴豆腐店的老板。
“这是怎么的?难道……吃晚饭时候还活着,就死了么?就是……那也不……”小二左右的想,他的眼光更疑惑而且恐惧的瞪着那两人。
在河边,毫无抵抗的,被抬的那东西,就忽然“统”的一声,丢到河里去了。
“哀唷!……”小二几乎叫了出来,他用力的把手撑按在胸脯上,制止他的心的惊跳。
那一对男女,就转身来,又走过小二的前面,吃吃的笑着,走远了。
四
很久以后,小二才抖抖地从草中爬起来,拣起那麻竹管和杉木棒,提着无光的灯笼,无力而又用劲的,赶急地跑回土地庙。
这一夜他反反复复的,辗转在木门做成的床上,睡不着,纵是紧闭着眼睛,他也依然会看见到那两个黑的人影,和更黑的那件抬着的东西。
第二天这乡村里便布满了这新闻:“万兴豆腐店老板昨夜吃醉酒,自己跳河了!”
听到这新闻,小二更觉得奇怪,而且在他的心中,就猜着,纳闷起来。
于是一种不曾有过的新的思想,就缠住小二了。他不住的想,“明明是那女人和亨元羊肉店老板把他丢到河里去,为什么又说是自己喝醉酒,跳下去的呢?”他暗暗的奇怪。
然而从此后,凡是他替代地保去打更,只刚刚听见到河水的声音,他就打转了。并且他一路担忧着,小心翼翼地,因为他随便一转眼,总容易看见到那夜里的情形,那两个黑的人影和一个更黑的东西。
他常常觉得,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丈夫丢到河里去,没有哭还吃吃的笑,把手臂投给别的男人,这真是一件不可解的奇怪的事!
他打更不打到观音堂,这事他没有对地保说过。
有一天地保便问他:
“小二!观音堂的老道士说,他许久没有听见打更的声音……这对么?”
小二便变了脸色,眼睛发呆,因为他的心又忽然害怕起来,他好象又看见到那黑的人影……
看样子,地保便发怒了,他粗声的说:
“我看得起你,才叫你去打更,你怎么这样躲懒?”
“我不是……”小二嚅嚅的说。
“那末,为什么不打到河那边?”
“我……”小二怯怯的,声音带点颤抖了。“我害怕啊!”
地保便现出轻视的样子。
“怕……你从前不是曾打到观音堂么?”
“从前……我是现在才害怕啊!”
地保问他为什么,他便把那夜里所看见的,毫无隐瞒地统统说出来,他已经忘了这地保是那羊肉店老板的亲戚。
地保皱一下眉头,但他马上就镇定着,他并且要小二今夜还照样替他去打更,于是他匆忙地走了。
过了几天,一个挑甘蔗到市上去贩卖的老头子,走到观音河的东边,忽然发现被大家叫做“傻子”的那小二,倒在堤上的草丛里,脸朝天,颈项和胸上溅满着血,一只眼睛变了白,突出在眼眶的外面。在他身旁,许多青草被脚板践得糜烂,打更的麻竹管也破成两片,杉木棒抛到远远地,油纸的灯笼被什么东西压扁了,那半根的蜡烛上扈集着一群蚂蚁……
这老头子把这一个可怕的发现,就随着他沉重的两筐甘蔗带到市上去。
“傻子被什么人杀死了!”
用含笑的声音嚷着这句话,于是由一人传十人,十人传百人,不很久的工夫,全乡人都知道了。
然而,这些人,对于小二这非常的死,虽然在某一瞬中曾现了诧异,但跟着,并且长久的,是冷淡的漠视。好象大家都忘了,在这乡村中,曾经许多年月有过小二这一个人,他是整天不停的劳动着,辛辛苦苦的在别人面前。
倘若有人忽然想起小二,只因为这人有了什么费力的事体,须得有一个肯耐心耐烦的卖力气的人。此外呢,那便是大家相聚着,在闲谈中,算是一种开心材料的,欣然大声的这样说:
“傻子……小二要算第一呀!”
坟
显得更沉寂的,正因为是不久之前曾经过了热闹,在这样的刑场中,一个警察监视着四个工人,收拾那被击了三枪,断了气的一具死尸。
时候是薄暮。
阳光的余辉,放荡女人的裙影似的,一瞬间,倏然消逝了,那暗淡的暮色,从东方模糊的树顶上,慢慢的,就笼罩到这刑场来。
刑场是一片漠然的平地,只稀稀的长了一些短草,所以那些工人和警察的身段,便成了惟一的立体的线条,而现出削长的淡淡的影子。
“天黑咧。”忽然,警察象是自语,却把这声音加了力量,响到临近的那四个工人耳里。
工人们没有作声,只是弯着腰,静默地,拉起那尸体。
尸体是沉重的爬伏在地上,这显然在受刑时是跪着的。已经失了脸部的轮廓,只在后脑上和肩膀边,还留着白的脑汁和鲜红的血。
一个工人就叹了气。
另一个说,“早上在大前门游街,我还看见他……”眼前便现出许多兵士,密密地,非常严重的,押着一辆木板车,车上绑着一个二十多岁,英俊,强健,但是已经受伤而现着愤怒的少年,毫无畏缩的昂着那沉默的脸。
“是为了我们——”这是悄悄的声音。
又一个却用深沉的语调说,“死算个什么呢?”
“快点呀!”可是在距离不远的地方,便传来那警察的不耐烦的吆喝。
工人们就又用力,拖起尸体了。
两个人抱住那笔直的僵了的手臂,另两个人抱住那拳曲的腿,尸体就这样离开了地面,低低的,悬空在这四个活动的工人中间。从那变了色的狼籍的颈项上,时时滴下了一些水之类的东西——分不清是脑汁还是血。
在附近,预备着单单为这样的死者躺着的床,这就是曾经送过许多血肉模糊的尸体到坑中去的一块板,虽说这板是白术的,却已经染上无数重暗淡的颜色了。把尸体放到这床上,工人们就套上绳子,穿上竹杠,掮上了,向暮色更深的地方走去。
工人们乏力的,叹息一般的哼,调和了脚步;警察默默的腿着。
不久,空间完全变成了一个黑的夜。
到处看不见一点月亮,一点星光,一点灯光,……这原来偏僻的旷阔的刑场,于是,就好象是一个无涯际的世界,一切都是看不透的深黑。
尸体,工人和警察,也成了这样黑的小小的一团。
然而同样是送着死尸,工人和警察却具着两样心情;警察时时这样想:
“倒霉!这样黑的夜,又在这样的地方……鬼!”
工人们却始终是叹息一般的哼。
在黑暗中,大家走着,象摸索的一般,然而已认出了那个新开的,深坑似的坟。
这地方有许多草丛,响出了许多寂寞凄切的虫鸣,更显得这无边平原的荒凉的夜。
“怎么不带一盏灯来……”警察斥责似的埋怨说。
“老总,”一个工人就回答他,“你也没有想到呀!”
警察就有点生气:然而那怒色的脸,却被黑夜掩住了。
“前面就是的!……”这是另一个工人的调解。
警察便忍住气。
“这样黑!”好久他都在这样呐呐的自语。
于是到了坟。
坟,虽说是新开的,深而且大,却已经填上了许多同一原因,而又是各有各的意义的被害的尸体。并且,又因为几乎每天都填的缘故,在那里面——如同垃圾一般堆着的残尸之间,便隐隐然喷上了冤魂似的,一种人肉腐烂的气味。
警察便赶紧掩着鼻子,站到远处去。
工人们便寻机来相议。
他们互相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好久。
“就这样,”这是最后的议决:“去找一块树根或是石头来……”
警察的不耐烦声音又传来了:“快点呀……丢下去就完了,那死家伙!”
工人们不作声。
随着,在这样坟的深处,响起了一声,微微的却有很长的尾音,悠悠荡荡的向夜飘去了。
“走吧,”工人说:“已经丢下去了!”
警察便相信这句话,赶紧杂在工人中间,因为害怕,便不敢向前或落后的混着走。
又象是摸索一般的走了许多时。
当一见到灯火,警察便潜然欢喜,这欢喜,是属于那偶然逃脱了恐怖的一种平安的感觉,于是他胆壮了,脚步便有力起来,冲着向前走去,竟不回头来看一看。
警察不见了,工人们便转了身,走向那原来的路。
夜依样是深黑的。
到了第二天的清早。
晨曦朦朦的开展来,是淡白的银光的颜色,如同一只大鸟的翼,慢慢的,照到了平原。于是在这平原中最荒凉的一处,在惟一的孤伶伶的一枝白杨树下面,便发现了一个土堆形状的新坟。坟前插着一块木牌——
“××××八月十三日遇难的。”
坟的四周是一片静寂,再远处是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