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沉思的深默着。他的心里像经过一番针刺似的难过。因为他不能不承认她的说的话:他们是太穷了。这几个月以来,在“经济的封锁”中,他们的生活都降低到最低度,而且还是很困难的过着。以前,他的稿子,可以到处去卖钱,但现在人家不敢收,他自己不愿意卖给那些书店。并且那些和他在一个立场上的工作的“朋友们”,也都变成穷光棍了。那么,到那里找一百多块钱呢。如果很容易的找到这样一笔款子,她不就早到福民医院去了么?正因为找来找去只找到三十块,她才到那样靠不住的小医院里,受着非科学的打胎的方法,把性命完全交给毫无知识的一个三姑六婆模样的老妇人的手里,做一种危险的尝试,所以他不作声了许久,才慢慢的开口说:
“迦,你真作孽呢。”
他摇着头,一面从痛苦的脸上浮起微笑。
“不要难过。”她握着他的手说,“我们是相爱的。这不能怪你。你已经很压制了。这一次受妊,我自己是应该负责的。当然,如果我们的环境不是现在的这样,我们是应该把小孩子生下来的。但是现在,我们纵然养得活,我们也不能生,因为有了小孩子,就要妨害到工作,我们是不能够有一个小孩子的。”他停了一会,又鼓动她的声音说:“你放心吧。爱的!我想是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你发烧得厉害呢。”他直率的说。说了便觉得不应该把这句话告诉她,立刻改口了:“我们是有一个很大的前途的,我们应该再做许多工作,我们现在都还年轻,不是么?”
她微笑着点头。可是她终于忍不住,又痛苦的呻吟起来了。他倒了一杯开水来。把杯子放在她的嘴唇边。
“喝一点水吧。”他机械地痛心的说。
她用力的昂起头,他把她扶着。
“痛得厉害。”她喝着水,一面说。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点,”他望着她的脸上说,“男人太享福了。自然的残酷,单单使女人来经受。当然,打胎是反乎自然的事情,但是正式的生产呢,不是也必须经过很大的痛苦么?这事情太残酷了!太残酷了!”他一连的说,又心痛的吻着她,一面把她的脸慢慢的送到枕头上。
她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接着她又呻吟了。在她的呻吟里,响着忍耐不住的悲惨的声音,同时这声音像一条条尖刺似的,从他的心脏上穿过去了。他无可奈何的看守着她,看着的她的脸上飞着一阵又一阵的痛苦的痉李,而且慢慢的变成苍白。
“怎么样?怎么样?”他完全落在失了主意的恐怖里,不断的轻声问。
她间或答应他一句“放心”,有时便向他摇了一下头,表示她要他不要焦急。
他不断的叹气。常常把手指深入到头发中间,用力的援着,仿佛他要从他的脑袋里抓出一种方法——使他平安的把胎儿落下来。
可是时间是过去又过去了。她的呻吟仍然继续着,而且更显得乏力和悲惨。她的两只手差不多拼了全生命的力似的压在肚子上。
“你替我摸——用力的。”她勉强地向他说。
他就痴痴的坐下来。他照着她的意思,完全不知道有益或有害,只像木偶似的把一只手用力的从她的胸部上一直摸到小肚子那里去。他机械地做这样的工作,同时,有一种恐怖在扰乱他,使他颤栗的想着,也许她的性命就在他的手下送掉了。但是他刚刚胆怯的轻松了,她又向他说:
“用力点。”
他只好又用力的按摩。随后他的确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他不得不停止着,一面关心的问:
“这样摸,有什么影响呢?”
她没有答应他的话,只把他自己的手去继续他自己的工作。他完全变成蠢人似的看着她。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迦!”他望着,含着眼泪的叫着她,又吻着她的脸。
“痛得厉害!”她低声的说。
“怎么办呢?”他自语一般的回答。
“不要紧。修!爱的。你歇歇吧。你就在脚头躺一躺。唉,明天是星期三,你又有三个会议!”
“不躺。我没有瞌睡。”
她张开眼睛望着他,说:
“你的眼睛都红了。你的睡眠是很要紧的。唉,你近来瘦了许多。你太忙。许多重要的工作都负在你身上,你必须有精神,更不能病。你还是躺一躺吧。”接着她又呻吟了。
可是他没有躺下去,却走窗子前去。他看见那一张写字桌上,放着许多药棉和药布,一罐益母膏,一包红糖,一个火酒炉子,一瓶火酒,一盒洋火……这些东西者是为她预备的。
“唉,益母膏,”他望着那古板的黑色的瓦罐子,感伤的想着:“她能够吃益母膏就好了。”于是站在窗户边。
窗户外面的天色是深黑的。一团无边际的黑暗把一切都笼罩着。许多漂亮的洋房子都深埋在黑暗里,而变成沉默的黑的堆栈。只在很远的云角里才露着一颗星儿,闪着可怜的黯淡的光。空气是凄惨而沉重,使人感到可怕和失望的感觉……
他轻轻的嘘了一口气,痴望着这黑夜。许多幻影从他的眼前浮起来了。他又重新看见那××医院,那专门做打胎生意的老妇人,那手术室,那走进手术室里去的一对可怜的人儿——他自己和他的迦璨,以及他失了意志似的让迦璨躺到那可施行手术的椅子上,让那个老妇人把一种不使人看见的药品放到她的身体的内部,放到子宫里去,完全是巫婆似的一种神秘的方法呀。并且迦璨是怎样苦痛地闭着眼睛……这影子使他发颤的吐出了一声叹息。
他回头望一望床上,不自觉的喊了一声:
“迦!”
迦璨的呻吟已经停止了,可是她的眼睛是紧紧的闭着,忍耐着十分痛苦的样子。
“你怎样?”他颤着声音问。
她并不张开眼来看他,只举起手向他摇了两下。
他又痴痴的站着。他的眼睛又望着黑夜。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见,甚至于那颗惟一的星光也不见了。他机械地把手放到玻璃上,心里热腾腾地燃烧着纷乱的情绪,他不知道他应该怎样处置这个可怕的事变,而且能够平平安安的处置下去。
“她已经落在很危险很危险的境地里了!”他怔怔的想。但是怎样把她从这个危险里救出来呢?他没有法。他想着,同时他又糊涂了。他只是扰乱地懊悔他自己不应该赞成她打胎,以及他粗暴的发燥的在心里骂着:
“该死的医生!该死的老妇人!该死的中国社会制度!”这样骂着,他觉得如果自己是学医的,那就好了。
“既然有这样多的人不能不打胎。”他接着愤怒的想,“为什么不好好公开的研究打胎的方法呢?医生的天职是什么,不是解除人们生理上痛苦么?不能够生产的人为什么非要人们生产不可呢?那些医学士医博士懂了什么?戴着宗法社会的虚伪的面具!假人道主义者!一群猪!”他一连痛快的骂,可是这愤怒更使他扰乱起来了。他想起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活生生的死在这些医生的手里,尤其是在三个月以前,他的一个朋友的爱人才被牺牲……
“唉,医学界的革命也要我们来负担的!”那时他的朋友向他说。现在这句话又浮到他的心上了。同时他伴着他的朋友去送葬的情形,又浮到他的眼前来。
“不。迦璨不会的。”他立刻安慰的想,“迦璨的身体很强!”想着便怯怯的向床上望了一眼。
迦璨张开眼睛,慢慢的向他招手。
“修!你来!”他乏力的说。
他呆呆的走过去。
“怎么样?”他担心的问。
“不要紧的。”他安慰他的心说,“你拿点药棉来!底下,流出了许多脏东西……”
“是下来的样子么?”他心急的问,在心里有点欣然。
“不知道。也许是的吧。”她浮出微笑来说。
他拿来了许多药棉。
“怎么样呢?”他问。
“把脏的换掉。铺在底下。”她教着他。
他小心的把棉被翻开了。一股热腾腾的热气直冲到他的脸上来。他轻轻的把她的身体向旁边移着,他看见一团黄色的脏水污了被单。他把迦的棉花拿下来,把新的干净的铺上去。当他触着她的身体的时候,他的手好像放在装满开水的玻璃杯上面,热得发烫。
“唉,你烧得厉害呢。”他一面盖着棉被一面说。他又把他自己的手给她枕着,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她疲倦的张开眼睛,含笑的凝视着他,说:
“放心。急也没有用的。”
“唉……”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不要焦急。你躺一躺吧。现在几点钟了?”她举起手,把手心放在他的手背上。
“三点钟过五分了。”他惘惘的回答。“唉,不早呢,你差不多到一个对时了。医生真靠不住。他妈的!医生——骗子!”
她安慰的向他微笑。
“中国那有好医生。”她解释的说:“学士博士都是骗吃饭的。这只怪我们整个的社会制度不好。否则,这些医生怎么能够骗人呢。修,你放心。刚才又流下许多水,大约有下来的希望。你躺一躺吧。”
“不躺。”
他坚决的回答:“你不要管我。你现在怎样呢?痛么?”
她点着头。
他看着她的脸,颜色越变苍白了。在她的眉头上,痛苦更深的锁着。显然,她已经瘦弱了许多。有一层阴影笼罩在她的瞳子里,使她的眼睛失去平常的光彩。那大颗的汗点不断的从她的额头上泌出来。
他看着,沉默下去了。在心里起伏着不平的波浪。他强烈的同情她。因为她的打胎并不是由于她的本意。她是喜欢小孩子的。年青的母爱正在她的心里生长着。打胎,只是为了“工作”的缘故。同时在他们的生活上,也不允许增加一个小孩子的负担。他们曾经商议了好几次才决定打胎的。但是他没有想到打胎是这样的使她吃苦,使她陷在这样危险的境地里……这时他突然向她说:
“迦!我想起,该不打胎的。”
她微笑地摇了头,说:
“还是打了好。我们不是已经商议过好几次么?不打以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