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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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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到他答复:“放心吧。这算个什么大事情呢?只要我一开口就行了!”

然而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而徐大齐给叶平的回答还是:“那天被捕的人很多,他们又替我查去了,不过被捕的人都不肯说出真姓名,据他们说在被捕者中并没有洵白这么一个人。”

于是到了这一天:当素裳正在希望徐大齐有好消息带回来,同时对于淘白的处境感着极端的忧虑和愁苦的时候,叶平又慌慌张张地跑来,现着痛苦,愤怒,伤心的样子,进了房门便一下抱着她大声的哭了起来,她的心便立刻紧了一阵,似乎在紧之中又一片片的分裂了。她落着眼泪害怕的问:

“怎样,你,得了什么消息么?”

叶平蹬了一下脚,牙齿互相磨着,气愤和激动的说:

“唉,我们都受骗了。我们都把一个坏人当做好人了。”

素裳便闪着惊骇的眼光看着他。

叶平的两只手握成拳头了。他又气愤和激动的说;

“今天吟冰来告诉我,她说她曾要任刚到司令部去打听(任刚和黄司令是士官学校的同学),据说有这么一个人,但是当天的夜里就在天桥枪毙了,因为这是市政府和市党部的意思,并且提议密捕和即行枪决的人就是徐大齐……”

在素裳眼前,一大块黑暗落下来,并且在这黑暗中现出一个沉静的,有毅力的,有思想的脸,这个脸便立刻象风车似的飞转着,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于是,她看见洵白站在这世界最高的地位上向她招手,她的心一动,便跌倒了。

当她清醒时,她看见叶平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拿着一杯冷水,她的眼泪便落到杯中去,一面想着徐大齐为什么要陷害洵白的缘故。她忽然想起那一本日记,那一本她本来压在稿子中间而发现在稿子上面的日记了。

“一定,”她颤抖着嘴唇说:“他一定偷看了我的日记……”

叶平把头低下了,把袖口擦着眼角。

她又哭声的说:

“是的,都是我,我把他牺牲在贼人手里了!”

于是她伤心着,而且沉沦在她的无可奈何的忏悔里。

叶平便一声声叹着气。

随后,当她又想到徐大齐的毒手时候,她的一种复仇的情感便波动起来,她觉得要亲手把他的血刺出来,要亲手把他的胸膛破开,要亲手把他的心来祭奠洵白的灵魂。这自然是一种应该快意的事!但她立刻便觉悟了,觉得纵然把徐大齐杀死,于她,于洵白,于人类,都没有多大益处,因为象徐大齐这般人,甚至于正在等着候补的,是怎样的多啊。她觉得她应该去做整个铲灭这一伙人的工作,否则杀死一个又来一个,这不但劳而无功,也太费手脚了。因此她便更坚固了她的思想,并且使她觉得一个人应该去掉感情,应该用一个万难不屈的意志,去努力重造这社会的伟大工作。接着她决定了,她要继续着洵白的精神,一直走向那已经充满着无数牺牲者的路,红的,血的路。于是她把眼泪擦干,和叶平相议了许多事情,最后她向他说:

“今天,夜里十二点后,我到你那里去,我搭五点钟的车。”

一九

马车从大明公寓的门口出发了。街上是静悄悄的。马蹄和轮子的声音响着,这响声,更显得四周寂寞了。天上铺着一些云,没有月亮,只稀稀地露着几颗星儿,吐着凄凉的光,在灰色的云幕中闪着,夜是一个空虚而且惨黯的夜。

随着马车的震荡,素裳和叶平的身体常常动摇着,但他们的脸是痛苦和沉默的。

一直到马车穿了南池子的门洞,素裳才伸过手,放在叶平的肩上说:

“我走了,你最好也离开北平,因为说不定徐大齐也会恨到你的。”

叶平便握着她的手回答说:

“离开是总要离开的。这北平给我的印象太坏了。并且有这样多可悲可惨的回忆也使我不能再呆下去。我不久就要走的,但是我不怕徐大齐陷害我,至少我的同学们会证明我,而且大家都知道我。”

接着素裳又说:

“如果洵白的尸首找得出来,你把他葬了也好;如果实在没有法子找,也罢了。横竖我们并不想有葬身之地。”

叶平激动了,闪着泪光的说:

“好的。这世界终究是你们的。你好好的干去吧!至于我,我是落伍了,至少我的精神是落伍的。我的许多悲剧把我弄成消极的悲观主义者了。我好象没有力量使我的生命再发一次火焰。象我这样的人是应该早就自杀的。但我还活着,并且还要活下去,这是我对于我自己的生命另有一种爱惜,却难免也是一种卑怯的行为。因此,我的生活是没有什么乐趣的,至少在意义上所存在的只是既然活着就活下去吧这一条定则而已。其实,从我的生活上,能让我找出什么意义来呢;每天,除了吃饭,穿衣,睡觉,便是编讲义,上讲堂,拿薪水。如果在我的生活中要找出一件新鲜的事,那就是领了薪水之后,到邮政局去,寄一部分钱养活我的一个残废的哥哥和一个只会吵架的小脚嫂嫂……我有什么意义呢;但是我不会自杀,大约这一辈子要编讲义编到最末一天了。”

素裳默想着,过了一会她忽然说:

“我不是你的一个朋友么?”

“对了,”叶平沉着声音说:“一个最坦白最能了解的朋友,唉,这也就是我的全生活中唯一意义了。”

素裳便充满着友谊地伸过手给他吻着,同时她也吻着他的手。马车便停下了。

他们走进车站去。这车站的景象,使叶平回想到三个星期前,当他来接洵白时的情景,他的心又伤起来了。他一面擦着眼角的泪水,一面在三等车的售票门口,买了一张到天津去的和一张月台票。

这时火车快开了。火车头喷着白气!探路的灯照在沉沉的夜色里,现出一大条阔的白光。许多乡下人模样的搭客正在毫无秩序地争先着上车。叶平紧握着素裳的手,带着哭声的说:

“到上海,先去找程勉己去,他是我的同学也是洵白的同志,他可以设法使你到莫斯科去。如果你不至没有写信的时间,你要常常来信。”

“你最好早点离开北平……”她一面说一面上车去。

汽笛叫着,火车便开走了。

在叶平的眼睛中,在那泪水濛濛中,他看见一条白的手巾在车厢外向他飘着,飘着,慢慢地远了去。

于是这火车向旷野猛进着,从愁惨的,黯澹的深夜中,吐出了一线曙光,那灿烂的,使全地球辉煌的,照耀一切的太阳施展出来了。

1929年5月7日早上二时作完于上海

 械斗

“跳井!”

这两个字便带来了无限的悲愤,激烈,和恐怖散漫到测村所有的人们的心里;时候虽然是初秋,炎威的暑气还未尽灭,但空间却流荡着一种静默的可骇的颤栗,似乎过往的白云,乌鸦,墙头的狗尾草,树叶,和田里的稻,菜,甘蔗,蒿爪,以及各样不动的东西,如竹耙,水车,锄,勾子,钓竿,石头,也都现着义愤,暴怒,黯惨和悲凉的气象了。那血气正刚的青年人,象疯一般的无目的的来往跑着,喊着,眼睛闪着火样的光焰,常常束紧他们的腰带,雄壮的膊膀在空间轮回地练习着固有的劲力,并摩擦和整理着他们预备厮杀的种种家伙。稍微年老的,虽然比较稳重些,认为“不必咱们做祸首”,可是在悲悯的脸上也显然露着勇敢刚毅,而且暗中盘算着交绥和防御的种种胜利的策略。女人呢,的确有一部分因为担忧着自己的丈夫,儿子,或兄弟的危险而祷祝“由凶化吉”,但一想到这“跳井”的不幸如果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便也很感动的叹息着,流出同情的眼泪了。小孩子们看着大人们都匆匆忙忙地,现着异样的脸色和说着异样的话,便呆了,而且他们的父母谆嘱他们千万不要到濮村去玩,而其实已是连自家的大门都不准他们出去了,遂也抱着莫明其妙的窘促的惊疑和骇怕。

这时候,一切的工作都停止了。

在田坝上牧场上街道上纷乱地满着人头,脚步,和弥漫着沉痛的激昂的悲壮的叫喊,……全村的空气在颤栗里紧张着,所有的人都象醉汉那样的疯狂了。羊儿惊慌地在菜园里跑着;牛儿在棚里拚命的抵角;狗儿惨厉的猜猜地长吠……鼓声也撼动山岳一般的响起来。

关于这鼓声,在浏村不变的遗传的习惯,每年只是当春秋两大祭时才能听到,声音却是沉抑而凄哀,象把人引到那寂寂惨惨的境域中去似的;此外,倘有例外的响起来,那不是因为土匪结队来打劫,便是和某村有了不可解的不幸的事件发生了。

在十年间,这鼓声是安安静静地在一年里响了两次。

可是这一天却不幸地例外的响起来了。

这样的鼓声第二通响过后,在“陈氏宗祠”前的白杨树间,数也数不清的站满了人,而且还慢慢地增多,至于堆着堆着,那最后面的人,从祠堂的大门口看去,只有八九岁小孩子那样高了。

不久,第三通的鼓声更有力的响起来,于是象火山崩裂一般的声音便震彻在空间。这样的直到村长走上戏台,经过了几番的劝告,大家才稍稍安静下去。

村长已是做过“六十大寿”的人了,须发都半白,但精神却非常兴旺,眼光炯炯地,声音洪亮而坚实的向大家说道:

“咱们唯一的是不能忍辱!”

“谁忍辱谁是狗养的!”大家中有很多这样叫着。于是村长又接着说:

“濮村如果不交出王崇贵来抵偿咱们仲奇媳妇的命,咱们势不能不复仇,咱是不能受这样欺侮的!不过咱们现在且不要忙,等他答复咱们的通书,看是如何,咱们再决定;可是咱们的复仇却不可不先预备……”

“家伙都预备好了!”大家又嚷着。

“好!”村长用鼓励的刚毅的声音说。于是他便宣告散会,请大家明天再来听消息。

村长退去后,大家便一群一群的结着队,彼此说着义愤激昂的话,神经都兴奋极了;其中最惹人注意的,便是在平常对于工作极勤劳对于村人极有礼的茂叔的儿子邦平了。因为他不但象其他的人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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