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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裳看着她得意的笑脸,说:
“你真风头……”
“玩一玩罢了,至多只是我自己快活。”
这时沈晓芝扶着蔡吟冰又跑去,她们用一条花手巾向素裳告别似的飘着。隔了一会夏克英也站起来跑去了。这一次在她又有意地伴倒了两个男人之后,其中的一个在手肘上流出了一些血,这才满足地穿上那高跟黑皮鞋,跑上石阶来。素裳便说:
“这里人太多,我们到五龙亭去,走一会我就要回去了。”
当她们走出漪澜堂,转了一个弯,正要穿过濠濮的时候,夏克英便指着手大声的叫:
“叶平!”
在许多树丛中,叶平已看到她们了,正微笑着走向这边来。于是在素裳眼中,她忽然看见了一个出她意外的,而使她感到无限欣悦的影子,在叶平身旁观着洵白。
叶平走近来便说:
“你们也来溜冰么?”
“你呢?”沈晓芝问。
“我来看你们溜。”
“我们不是溜给你们看的。”夏克英立刻回答。
叶平便接着问她:
“你是化装之后才溜是不是?你装一个西班牙牧人么?”
“我装你。”
“我不值得装。”接着又问沈晓芝:“你呢,你预备装什么呢,装一个三民主义的女同志?”
“怎么,你今天老喜欢开玩笑?”沈晓芝说。
蔡吟冰便告诉他,说:
“我们已经溜过了。”
在叶平和她们谈话之中,素裳便握着洵白的手说了许多话,然后她向她们介绍说:
“施洵白先生!”说着时,好象这几个字很给她感动似的。
于是这些人便一路走了。
当看见那五个亭子时候,素裳便提议说:
“我们分开走好了,一点钟之后在第三个亭子上相会。”
夏克英便首先赞成,因为她单独的走,她至少可以玩一玩男人的。
然而各自分开之后,素裳便走上一个满着积雪的山坡去,在那里,她和洵白见面了。似乎他是有意等着她的。这时她的心感到一种波动的喜悦。她好象在长久的郁闷中吸着流畅的空气。她的手又和他的手相握着,她几乎只想这握手永远都不要放开,永远让她知道他的手心的热。但这握手终于不知为什么而分开了。于是她望着他,她看见他微笑着,看着远处,好象他的眼光有意躲避她的眼光似的。她想到他在暮色中彳亍地走回去的影子,便问:
“昨天雇到车么?”
洵白摇了头说:
“没有。”
“一直走回去?”
“对了。在雪地上走路很有趣味。”
她便接着说:
“还可以使人暖和,是不是?有时在脚步中还可以想到一些事情?”
洵白便看了她一眼,笑着问:
“你以为在雪地上最宜于想起什么事情?”
“爱情吧。”
“在刮风时候呢?”
“想着最苦恼的事。”
“那末你喜欢下雪——普通人对于刮风都感到讨厌的。”
“不,都一样;如果人的心境是一样的。”
这时从山坡下走上了几个大学生,大家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两个,便知趣的走到别处去了,她和他又谈了起来。她差不多把她近来的生活情形完全告诉给他了。又问了他这几天来曾生了什么感想。他回答的是:
“我想我就要离开北平了。”
这句话在另一面的意思上使她有点感到不满了。她觉得他好象都不关心她。她认为如果他曾观察到——至少感觉到她的言语和举动上,那末他一定会看出——至少是猜出她的心是怎样的倾向。未必她近来的一切,他一一都忽略过去么?但她又自信地承认他并不这样的冷淡。无论如何,在他的种种上,至少在他的眼睛和微笑中,他曾给了她好些——好些说不出的意义。想到他每次回到西城去都带点留恋的样子,她感到幸福似的便向他问:
“什么时候离开呢?明天么,或者后天?”
“说不定,”洵白低了头说。
“未必连自己的行期都不知道?”接着她又故意的问:“有什么事情还没有办妥么?”
洵白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她,眼光充满着喜悦的。
“有点事情。”他回答说:“不过这一种事情还不知怎样。”
“什么事情呢?可不可对人说?”
“当然可以。”
“对我说呢?”
洵白又望着她,眼睛不动的望,望了许久,又把头微微低下了。他的脚便下意识地在积雪上轻轻地扫着。
素裳也沉思了。她的脸已经发烧起来。她的心动摇着。并且,她幻觉着她的灵魂闪着光,如同十五夜的明月一样。她经过几次情感的大波动之后便开口了,似乎是一切热情组成了这样发颤的声音:
“询……白……。”
洵白很艰难似的转过脸,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现着压制着情感的样子。
“或者在你的眼中已经看出来,我近来的生活……”
这时在她的耳朵忽然响起了她意外的声音:
“呀……你们在这里!”夏克英一面喊着一面跑上来。沈晓芝也跟着走上来说:
“怎么,你说一点钟之后到第三个亭子去相会,你自己倒忘记了?现在已经快到四点了。”
蔡吟冰也夹着说:
“躲在这里,害我们找得好苦!”
叶平也走到了,他说他急着回去编讲义,并且问洵白:
“你呢,你回去不回去?你的朋友不是要我来找你么?”
洵白踌躇了一会回答说:
“就回去。”同时他看了素裳一眼,很重的一眼,似乎从这眼光中给了她一些什么。
素裳默着不作声,她好象非常疲倦的样子,和她们一路走出去了。走到大门口,各人要分别的时候,她难过的握了洵白的手,并且低声向他说:
“早点来。”
她忽然觉得她的心是曾经一次爆裂了。
一二
化装溜冰大会开始了。
月光蚊洁地平铺着。冰上映着鳞片的光。红红绿绿的灯在夜风中飘荡。许多奇形怪状的影子纷飞着,幌来幌去,长长短短的射在月光中,射在放光的冰上面。游人是多极了,多到几乎是人挨人。大家都伸直颈项,昂着头,向着冰场上。溜冰的人正在勇敢地跑着。没有一个溜冰者不做出特别的姿态。许多女人都化装做男人了:有的化装做一个将军,有的化装做一个乞丐,有的又化装做一个英国的绅士。男人呢,却又女性化了:有的化装做一个老太婆,有的化装做一个舞女,有的化装做一个法国式的时髦女士,有的化装做旧式的中年太太。还有许多人对于别种动物和植物也感到趣味的,所以有纸糊的一株柳树,一个老虎,一只鸽子,一匹牝鹿,也混合在人们中飞跑着。
这时在一层层的游人中,洵白也夹在里面。他是吃过晚饭便来到北海的,但至今还没有遇见素裳。他希望从人群中会看见到她,但一切女人都不是她的模样。他以为她也许溜冰去了,但所有化装的样子,又使他觉得都不是素裳,因为他认为素裳的化装一定是不凡的,至少要带点艺术的或美术的意味,而这些冰场上的化装者都是鄙俗的。他曾想她或者不在这热闹的地方,但他走到别处去,却除了一片静寂之外,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终于他又跑到这人群里面来,是希望着在溜冰会场停止之后,会看见到她的。所以他一直忍耐着喝彩和掌声,以及那完全为浅薄的娱乐而现着得意的那许多脸。
然而溜冰大会却不即散。并且越溜越有劲了。那化装的男男女女,有一种遮掩了真面目的情景中,便渐渐地浪漫起来,至于成心放荡地抱着吻着,好象藉这一个机会来达到彼此倾向肉感的嗜好。这疯狂,却引起了更宏大的掌声和喝彩了,而这些也由于肉感的声音,却增加了局中人的趣味,于是更加有劲起来,大家乱跑着,好象永远不停止的样子。
对于如此的溜冰,洵白本来是无须乎看的,何况这游戏,还只属于少数人的浪漫和快乐,这使他有了强烈的反感而觉得厌恶的。所以他慢慢的便心焦起来。
这一直到了十二点多钟,洵白觉得在这人群中,实在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便挤了出来,这时候他忽然看见徐大齐和他的许多朋友,高高地坐在漪澜堂最好的楼沿上,在灿烂的灯光中谈笑着。他没有看见到素裳。于是他疑心了,想着素裳也许没有来,本来她并没有告诉他说她会来的,他来这里只是他自己的想念和希望罢了。他便决定她是在家里的。接着他便为她感想起来了,他觉得她这时一个人在那座大洋楼上该是怎样的寂寞,而且,她该是怎样的在怀念他。他只想去——因为他自己也需要和她见面和谈话的,但一想,觉得时候太晚了,便怅惘着走回西城去。
在路上,他的情绪是复杂的,想着——他的工作和他最近所发生的事,最后他认为爱情有帮助他工作的可能,他觉得幸福了。
回到了大明公寓,叶平还在低着头极其辛苦地编他的讲义,在一字都不许其苟且的写着,显得这是一个好教授。他看见洵白便惊奇的问:
“怎么,到什么地方去?”
洵白想了一想才回答:
“到北海去。”接着便问他:“你怎么还不睡?”
“快了,这几个字写完就完了。”便又动着笔。
洵白从桌头上拿了一本哈代诗集,坐在火炉旁,翻着,却并不看,他的心里只想念着素裳,并且盘旋着这个几个音波:“或者……我近来的生活……”
编完了“最近的英国诗坛”这一节讲义之后,叶平便打了一个呵欠,同对向他说:
“别看了,睡去吧。”
“你先睡。”
“火也快灭了。”
于是叶平便先上床去了。当他第二天起来时候,洵白还没有睡醒,火炉中还燃着很红的火,显见他的朋友昨夜是很晚才睡去的,并且在火炉旁边,散着一些扯碎的纸条子,其中有一小条现着这几个字:
“我是一个沉静的人,但是因为你,我的理智完全——”
叶平便猛然惊讶地觉得洵白有一个爱情的秘密了。
一三
徐大齐嘘着雪茄烟的烟丝,一面叙述而且描写着化装溜冰的情景,并且对于素裳的不参加——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