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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抱着不同居的恋爱主义的沈晓芝,在她的腰间,现着可疑的痕迹。尤其是当她不小心的站起来的时候,那痕迹,更可疑了。她悄悄的看了半天。最后,她决定了。她相信她自己的观察决不会错。她把这发现告诉了夏克英,两个人便同意了。于是她们抓着沈晓芝,硬要她说出实情来,并且告诉她这并不是永远可以隐满的事。沈晓芝开头不承认,很坚决而且诅咒说没有这回事情。然而到最后,她们硬要试验她。而且决不肯放松的时候,她扭不过才把实情说出来了。呀,多么可笑!她说的是什么?这个不同居的恋爱主义者!她,虽然她因为害怕生小孩的缘故和她的爱人分居着,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的,悄悄的……于是这一个传达新闻的人便向着素裳问:
“你不觉得么,她的肚皮慢慢的大起来了?”
“我没有注意。”
她的朋友便又吃吃的笑着说:
“我劝她马上同居,否则小孩便要出来了。我预备送她一件结婚的礼物。你说小孩子的摇篮好么?”
素裳觉得好笑的回答:“好的!”
于是又说了一些别的新闻,这一天真的朋友便走了,她说她就要买摇篮去,素裳便坐在椅上沉思起来。她对于沈晓芝的新闻得了许多感想。她结果觉得沈晓兰的这回事并不可笑。可笑的只是把这事情认为可笑的那些人。她很奇怪,为什么在粉呀香水呀之中很能够用些心思的女人们,单单在极其切身的恋爱问题却不研究,不批评,不引导,只用一种享乐的嘲笑。随后她认为纵然沈晓芝把小孩子生下来,也不过证明许多方法终不能压制本能的表现罢了,那决不是道德的问题——和任何道德都没有关系的;至少道德的观念是跟着思想而转变,没有一个人的行为能从古至今只加以一个道德的判断。历史永无是陈旧的,新的生活不能把历史为根据,这正如一种新的爱情不能和旧的爱情一样。比喻到爱情,她联想起来了——这也是使她觉得奇怪的:许多新思想的人一碰上恋爱便作出旧道德的事来了。她相信一个人的信仰只应该有一个的,不该有许多,而且许多意念杂在一块决不能成为一种信仰。于是她对于那些人物,那些把新思想只能实行于理论上,甚至于只能写在文章里的人物,从根性上生了怀疑了。可是她相信——极其诚实的相信,理论和行为的一致,在这一点上面表现出新的思想和伟大人格的,只有一个人——一切都没有一点可怀疑的洵白了。想到他,便立刻把睛睛又望到窗外去,那天空,依样是混饨着,可厌而且问人。
于是她又想,“一定不会来了!”并且长久都坠在这思想里。末了,她忽然觉得这房里的空气冷了起来,一看,那壁炉里的火光已经是快要熄灭的模样,便赶快添了一些煤。不久,从许多小黑块之中飘上了蓝色的火苗,炉火慢慢地燃上来了,房子里又重新充满着暖气。她的身子也逐渐地发热起来。这时她的思想转了方向,带点希望的想着:
“也许……那可说不定的!”
可是这一种属于可爱的思想又被打断了,因为徐大齐出她不意的走了进来,一只手拿着貂皮领的黑色大氅,大踏步走到她身边,而且坐下了,慰藉似的问:
“闷么?”左手便放在她肩膀上,接着说:“天气可冷极了。刮风真使人讨厌。还好你们是昨天到西山去,如果是今天,可逛不成了。”
“对了,刮风真讨厌!”她回答。此外便不说什么话。并且从一只大的巴掌上发出来的热,使她身上有点不自在起来。她装着要喝茶的样子跑到茶几边。
“劳驾你,也倒一杯给我。”
“喝不得,”她心中含点恼怒地撒谎说:“这茶是昨天泡的。”
徐大齐又要她坐到这一张长椅上,并且得意洋洋的告诉她,说他刚才和那个南京要人在车站里握别的时候,彼此的手都握得很用力,而且他们私谈了很久,谈得很投洽。因此他认为他以后决可以选上中央委员,至少他有这种机会。他又告诉她,说他对于将来中央委员的选举上,他已经开始准备了。他说他先从北平方面造成基本的势力。这一点,他现在已经有很充分的把握了,因为只有他一个人能调和各派的意见,而各派的人物都推崇他,他极其自信的说着他的政治手腕。他并且说他现在将采取一种政策,一种使各派都同意他而且钦佩他的才能。最后他意气高昂的向她说:
“如果,那时候,我们在西湖盖一座别墅,我常常请假和你住在一块。”
素裳笑了,一种反动的感情使她发出这变态的笑声,并且惊诧的瞥了他一眼,那脸上,还浮着“政治家”得意的笑容。她自己觉得苦恼了。
于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在她吃了饭沉思在失望和许多情感之中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一种稳重的脚步,一声声响在楼梯上,她便从椅子上一直跳了起来,跑到楼梯边去。
“哦……”她心跳着,同时在精神上得着一种解放似的,叫了这声音。她的眼睛不动的看着一个灰色的帽边,一个黑色的影子,一个……为她想念了大半天的洵白来到了。她喜欢的向他笑着,并且当着徐大齐,坦然的,大胆的把手伸过去,又紧又用力的握着,握了许久。她完全快乐地站着,看着他和徐大齐说话,一直到瞧见《日语速成自修读本》时候,这才想起了,便赶紧向徐大齐说:
“我想学日文——从前我不是要你教我么?我现在请施先生给我一点指导。”
“好极了,”徐大齐立刻回答,“日文中有许多有价值的书。可惜我太忙,不能直接教你——”便又向着洵白说:“应该谢谢你,因为你代了我的劳……你现在喝一点红酒好么?”
洵白说他不会喝酒。于是谈了几句话,这一个“政治家”便看了一看表,说他有点事,走了。临走时,他非常注意的看了她一眼。
素裳便低声的问:
“这样大的风,你不怕么?”
洵白微笑着,过了半晌才轻轻的,似乎发颤的响了一声:
“不……不怕。”
九
下午一点钟,吃过午饭之后要吸烟的习惯,徐大齐还没有改,这时一枝精致地印着一个皇后的脸的雪茄,便含在他的口里,吐着浓烈的香气,飘着灰白色的烟丝,身子是斜靠在软软的沙发上,受用的想着,似乎在他的心中是盘旋着可操胜利的一种政策,脸对着素裳。
素裳坐在一张摇椅上,正在不动的看着莫泊桑的《人心》,当她看到五十四页上面的时候,听见徐大齐向她说话的声音:
“裳!可以换衣服了吧?”
她想起了,这是他要她同他去赴一个宴会的,便放下书,回答说:
“我想我不去了。”
徐大齐便诧异的问:
“为什么?你身体不舒服么?”
“不为什么,只因我不想去。我这几天太倦了。”
徐大齐用力的吸了一下雪茄烟,想了一想又向她说:
“如果你可以去,还是换衣服去吧。”接着他告诉她,说这个宴会不是平常的宴会,是一个很重要的,因为在这个宴会上,他一个人将得到许多好处,至少对于他将来的中央委员是有些利益的。他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失掉的机会。并且他要求她,希望她不要呆在家里。要给他一点帮助,因为这宴会中,有一个先烈夫人,那是须要她去联络的。末了他叹息似的说:
“我现在是骑在虎背上,不干下去是不行的。如果那许多拥护我的人能够原谅我,如果那许多反对者都能够不向我做出轻视和羞辱的举动,如果我以后的生活能够永远脱离政治的关系,那末——那么我早就下台了。”接着他又谄媚似的说:“那末,至少我们俩相聚的时间要多到许多了。我们俩现在真离得太多了,不是么?”
她不禁的便笑了起来。她没有想到一个常常以活动能力和运动手段称雄的政治家,却说出如此使人觉得可怜的话。她的眼睛便异样的望着他。他又低着声音说:
“为我,换衣服去,好么?”接着又说了好些。
“好的,”她终于回答,因为是被通不过,在心里便点恼怒地站起来,一直跑到卧房里,换了衣服,并且写一封信留给洵白,说她希望他今天不会来,如果真来了,那她是怎样觉得懊恼和抱歉,因为她必得伴着徐大齐去赴一个宴会。她把这封信交给一个仆人,并且慎重地吩咐说:
“记着。施先生来了,把这封信给他!”
于是她和徐大齐一同走了。
当她在晚上十点钟回到了家里,她知道洵白已把她的信拿走了,但是他不留下一个字,甚至于什么话也没有说。她一个人跑到书房里,躺在大椅上,便心绪复杂的沉思起来。她对于这一个宴会又生起反感了。其实在许多灯光之下,在许多香水和烟气中间,在许多绸衣的闪光里面,在许多幌着人影和充满着笑声的宴会场上,她已经感到厌恶和苦闷,并且好象她自己也成为那些小姐呀太太呀之中的人物了。她承认她实在不能和时髦的女人交际的,尤其她不能听她们说着皇后牌的雪花膏类的话。那些太太们,那些托福于丈夫而俨然可骄傲于侪辈中的女“同志”,那些专心诱惑男人去追求的以为是解放的女子,那些并不懂得而又高谈着妇女问题的新女性,那些……她们所给她的印象确确实实使她这辈子都没有再看见她们的勇气,至少从这些印象中,她深深悔恨到她自己也居然被许多人目为女人的。她觉得如果人间的女人只是象她们这样子,如果她们都是没有一点灵魂的身体——那样专门为男人拥抱而养成的瘦弱身体,实实在在须要一番根本的改造,因为那些女人只是玩物——至少她不能承认是人类中和男人对等的妇女。女人在人类的生活中应该有她们重要的生活意义,并不是对于擦粉的心得和对于生育的承受之外便没有其他责任,一切女人是应该负着社会上的一切义务的。于是……她忽然反省的想到了她自己。她觉得她自己现在的生活是贵族的,而同时也就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