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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跑到他床上来(他的床是扇门板),揪开他的旧棉被,并且——当他猛然惊醒的时候,他忽然发觉一只手摸着他的脸,另一只手悄悄的在解他的裤带,他便立刻——不自禁的,害怕的,喊起来了。于是那个先生才放手,却非常之重的打了他一个耳巴,并且恶狠狠地威吓他,说这一次便宜了他,如果明天晚上他还敢——那他一定不怕死了。这样,他第二天便带着九元钱逃走了。于是他飘泊到上海,在一个医院里当小使。过了一年便到天津去,在一个中学里当书记。又过两年他考进北京大学。那时候他的一个表叔忽然阔起来,把他父亲介绍到督军署当一等科员,因此他父亲认为他以后可以作官的,便接济他的学费,并且把他弄一个省官费送到日本去。最后他带点回忆的悲哀的微笑,沉着声音说:
“这就是我的小学教育!”
素裳不作声,她在很久以前就默着,沉思着,带着感慨地,同时惭愧地想着她自己的幼年是一个纯粹的黄金时代,因为她的家境很好,她的父母爱着她,使她很平安的受到了完全的教育。她是没有经过磨难的。因此她对于洵白的幼年,觉得非常的同情而且感动了。她长时间都只想着洵白的生活苦和他的可敬的精神。而且,当她看见洵白的眼睛中闪着一种热情的光,她几乎只想一手抱着住他,给他许多友谊的吻。其实,她的手,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很自由的和他的手握着了。接着她听见洵白类乎宽慰的向她说:
“如果我幼年是一个公子哥儿,我现在也许吸上鸦片烟都说不定……"
素裳却不知觉的笑了。但她立刻想到她自己,便低了声音向他说:
“但是,我从前是一个小姐……我们是两个阶级的。”
洵白惊诧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便感到愉快地微笑起来,并且空空看着她回答说:
“那末,我们的相遇,我希望是算为你的幸运。”
他们的手便紧了一下,放开了。这时叶平还站在栏杆上远眺而且沉思,素裳便大声的叫了他:
“怎么,想着诗么?诗人!”
叶平便转过脸,跳了下来,一面说:
“那里!我只想着城市和山中的生活……”
三个人便又踏着积雪的石阶,一直望上走。走到了一个最高的山峰之后,才移步下来,又经过了许多阔人的别墅,便返到山门口,在石狮子前上了汽车。
于是在落日反照的薄暮中,在汽车急驶的回家的路上,那野景,便朦胧起来了。广大的田畴变成一片片迷濛的淡白的颜色…
叶平还继续着他的对于生活的沉思。素裳和洵白又攀谈起来。谈到了苏俄的时候,她带着失望的说:
“我不懂俄文,因此许多书籍我都没有权利看到。”
洵白便对她说:
“日本文的译本,差不多把苏俄以及旧俄罗斯的文化全部都翻译过来了。”
“我也不懂日文。”她说了便忽然想起洵白是懂得日文的,便对他说:“你肯教我么?”
“当然肯。不过——”他蹙地眉头停了一会才接着说:“我恐怕在这里不很久。”
这时她忽然又想起他就要和她分别了,在心里立刻便惆怅起来,默了许久,才轻轻的说:
“真的就要走么?不能多留几天么?”
洵白看着她,很勉强的笑着。
“好的,”她又接着说:“你教我一天也行,教我两天也行。”
洵白便答应她,并且说学日文很容易,只要努力学一个星期就可以自修了,他一定教她到能够自修之后再走。素裳便几次地伸过手去和他很用力的握了一下。“那末你明天就来教我,”她说,于是她的心完全充满着欢乐,并且这心情使她得到幸福似的,一直到了那个骄傲地横在许多矮房子之中的洋楼。
她非常快乐的跑上楼梯,徐大齐便挽着她走进卧房里,一面说:
“西山的雪大不大?”
接着便沉重的吻了她。但是在这一个吻中,在她感觉到硬的髭须刺到她嘴唇上的时候,她忽然——这是从来所没有过的——非常厌烦地觉得不舒服。
“我太倦了!”她摆脱的说。
于是她长久的躺在床上想着。
八
易于刮风的北平的天气,在空中,又充满着野兽哮吼的声音了。天是灰黄的,黯黯的,混沌而且沉滞。所有的尘土,沙粒,以及人的和兽的干粪,都飞了起来,在没有太阳光彩的空间弥漫着。许多纸片,许多枯叶,许多积雪,许多秽坑里的小物件,彼此混合着象各种鸟类模样,飞来飞去,在各家的瓦檐上打圈。那赤裸裸的,至多只挂着一些残叶的树枝,便藤鞭似的飞舞了,又象是鞭着空气中的什么似的,在马路上一切行人都低着头,掩着脸,上身向前屁股向后地弯着腰,困难的走路。拉着人的洋车,虽然车子轮子是转动的,却好象不会前进的样子。一切卖馒头烙饼的布篷子都不见了,只剩那些长方形的木板子和板凳歪倒在地上。并且连一只野狗也没有。汽车喇叭的声音也少极了。似乎这时并不是人类的世界。一切都是狂风的权威和尘灰的武力。
这时素裳一个人站在窗子前,拉着白色的窗帘,从玻璃中望着马路。她很寂寞的望了许久。随后她看见在一家北方式的铺子前,风把它的一块木牌刮下来了,这木牌是金底黑字的,她认出那是白天常常看见过的永盛祥布店的招牌。因此她想起昨天才听见的,那完全出她意外的洵白的布店学徒生活。对于他的这样的幼年,她是同情的,并且觉得可敬。她想象他幼年的模样,在她眼睛便模糊地现出一个穿短衣的小徒弟的影子,她忽然觉得这影子可爱了。接着她又想起他现在的样子,那穿着一身旧洋服,沉静而使人尊敬的样子,却又显得是一个怎样有思想,有智慧,有人格的“康敏尼斯特”,于是她想到她的充满着毅力的精神。他的使人不敢轻视的气概,他的诚恳和自然的态度,以及他的别有见解的言谈,他的声音,……最后她想到他就要离开她,便惘然了。
一阵狂风又挟着许多小沙子打到玻璃窗来,发出可厌的响声,并且一大团灰尘从她的眼前飞过去,接着许多脱光了叶的柳枝便特别飞舞了。她沉重的呼吸一下,玻璃上便濛濛的铺上白的蒸气,显得这窗子以外的东西是怎样冻着呵。
她想,“这风又要刮几天了!”便又联想到在这样冻死人的天气里,恐怕连一般穷人——只要有几块窝窝头过日子的穷人,也躲在房子里烧着枯树枝和稻草,烘着暖和的炕吧。如果不是为着要活下去,而不得不到处寻求一点劣等食物的叫化子,谁还愿意在这样冷得透骨,灰尘会塞满肚子的刮风天,大声的叫喊呢?因此她想到在三个月前,她要她丈夫在市政府第九次特别会议席上,提议为贫民的永远计划,开办一个工厂,而她的丈夫当时便反对她,说是与其让以后的工人罢工,倒不如现在组织一个“冬季难民救济所”,因为这名义还可以捐到许多款项,并且过了冬天便可以取消了。她是没有在一切政治上发表意见的资格,她只好默着了。虽然她知道那冬季难民救济所已捐到很不少的钱,但是一直到夜深都还听见叫化子在满街上响着惨厉的叫喊和哭声的。这时她想到昨夜的情景了,那是一个怎样寂寞的夜。听过了清朗的壁钟打了三下之后,她完全不能睡着了,徐大齐的鼾声也不能引起她的瞌睡。她是张着眼看着有点月色的天花板。一切都是静静的,她觉得她的心正和这个夜一样,一点搅扰的声音也没有了。在心里,只淡淡的索回着逛西山所余剩的兴味,以及一种不分明的情绪使她模糊地想着——那过了夜便要和她见面的洵白的一切。这些想象和这些感觉,她是非常觉得喜悦的,她便愉快地保留着,如同一个诗人保留着一首最美的诗,并且不自觉的带到睡眠中去了,而且是那样睡得甜香的。她一点也不知道刮起风,以及一点也没有想到今天是一个如此可怕的天气。于是——她用一个含愁眼光,看着混饨的天空,几乎出声的向她自己说:
“这样冷,一定,他不会来了!”
但她忽然听见房门上响着声音,心便一跳,急转过身子,却看见那差不多天天都把朋友们的新闻和消息送到这里来的蔡吟冰女士,一面拿着放光的俄国绒的大氅,一面笑着进来了。
她只好向这个朋友说:
“刮这么大的风,你还到处跑!”
“值得跑的。”蔡吟冰便一下把身子躺在大椅上,穿着漆皮鞋的脚晃了两道闪光,笑着说:“刮风怕什么,我今天是坐人家的汽车……”
素裳便想到她的这个朋友,太天真了,并且太不懂得男人了。她常常都因为一种举动,固然这举动在她的心中是坦白的,毫无用意的,可是别人却得了许多误会去。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男女之间的心事,一切男人的好的和坏的用意都在她疏忽之中的。就是对于天天把汽车送过来给她坐的任刚,她也和对于其余的男朋友一样,以为是一种普通的友谊罢了。然而在任刚——虽然这一个旅长,曾知道她是已经和别一个人同居了一年多,却也不肯放松的时时都追随着她。她今天又坐他的汽车了。对于她的这行为,素裳曾说过许多意见的。这时又向她说:
“那末你今天又和任刚见面了。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说。”
“不过你要知道,在你是并没有给与他什么东西,在他却好象得了许多新礼物去。一个女人的毫不在意的一举一动,常常在男人心中会记着一辈子的。”
蔡吟冰不回答,只活动着两只反小的脚,过了一会才重新嘻笑说她带来的新闻,似乎这新闻又使她觉得快活了。
“我说值得跑来的便是这一件事,”她差不多摇着全身说:“你听了就会觉得这一辆汽车并不冤枉坐。”接着她便说她在昨天下午,当夏克英吃着梨子的时候,她忽然发觉到——那个抱着不同居的恋爱主义的沈晓芝,在她的腰间,现着可疑的痕迹。尤其是当她不小心的站起来的时候,那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