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便微笑地写着信封。这时她的女朋友夏克英跑来了,这位女士的脚步总是象打鼓似的。她叠着信纸,一面向叩门的人说:
“进来!”
夏克英一跳便到了她身边,喜气洋洋的。
“什么事,大清早就这样的快活?”
“给你看一件宝贝,”夏克英吃吃的笑着说,一面浪漫地把一只狐狸从颈项上解下来,往椅子上一丢,“真笑死人呢”说了便从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并且展开来,嘲笑的念着第一句:
“我最亲爱最梦想的安琪儿!”念了又吃吃的笑着,站到素裳身旁去,头挨头地,看着这封信,看到中间,又嘲笑的大声念道:
“因为你,我差不多想作诗了!”
看完信,素裳便说:
“这完全是封建时代的人物。”
“谁说不是呢?他还找着我,可不是见他的鬼了?”接着这一个恋爱中最能解放的夏克英,便轻浮地说着这一件故事。她第一句便说这个男人是傻子!说他的眼睛简直是瞎,认不清人。又说他如果想恋爱,至少要换一个清白的头脑。否则,如果他需要恋爱,便应该早生二十年。最后她讽刺的说:
“也许这个人倒是一个‘佳人’的好配偶呢!”说了便把那封署名“情愿为你的奴隶”的信收起来了,并且拿了狐狸。
“急什么?”
“我还要给晓芝她们看去。”夏克英说着便动身了,走到门口时又转过脸来向素裳说:
“告诉你,昨夜是我和第八个——也许是第九个男人发生关系啊。”接着那楼梯上的脚步声音,沉重地直响了一阵。
素裳便又坐到写字台前。她对于这一个性欲完全解放的女朋友,是完全同情的。但是她自己没有实行的缘故,便是看不起一般男人,因为常常都觉得男人给她的刺激太薄弱了,纵然在性的方面也不能给她一点鼓励和兴趣。她认为这是她的趣味异于普通人。这时她又为她的女朋友而生了这种感想:“
“男人永远是恋爱的落伍者,至少中国的男人是这样的。”
然而这一些浅浅的感想,一会儿便消灭了。她又重新看了给她母亲的信,并且在头脑中又重新飘忽了那种种幻影。她一直到将要吃午饭的时候才走到洗澡间去的。
当她只穿着水红色丝绒衣走进饭厅里,徐大齐已经在等着她了。他向她笑着说:
“今天真是一个纪念日——你起得特别早。”接着他告诉她说:“叶平刚才打电话来,说明天早上请我们逛西山去——前两天西山的雪落得很大。”
她忽然突兀的问:
“你呢,你去不去?”
“我也想去。”
于是她默默地吃着饭,心里却荡漾着波浪,并且懊恼地想:“为什么,明天,市政府单单没有会议?”
七
冬天天亮得很迟,刚亮不久的八点钟,他们便来邀她了,但她已经等待了许久。这时她对于逛西山是完全喜欢的,因为昨天从南京来了一个要人,徐大齐一清早便拜访去了,他不能和她一路去。
她对叶平说:“不要等他,说不定他到晚上才回来的。”接着便问:“为什么忽然想逛西山?”
叶平便告诉她,说他并没有想,而且他今天是功课特别多,想逛西山完全是洵白提议的,于是她看了洵白一眼,她和他的眼光便不期然接触着,她觉得他的眼光中含着不少意义,这意义是不分明的,而其中有着一种支配于感情的懦怯。
他却辩护似的说:
“西山我还没有去过。从前有几次想去都没有钱去。我想这一次如果再不去,说不定以后都没有去的机会了,因为过了两天我就要离开这里……”
这最后的一句便立刻给了素裳一个意外的惊愕。她没有想到这一个朋友会刚刚来便要走的。她完全不想这时便听见他这样说。她觉得这短促的晤谈简直是给她一个遗憾。她忽然感到惆怅了。她差不多沉思起来……她只仿仿佛佛地听见叶平在向她说:“我们走吧!”而且问她:
“你吃过东西没有?”
“并不饿。”
“好的,到西山吃野餐去。”
三个人便下着楼梯,汽车夫已经预备开车了。
叶平让她坐在车位当中。汽车开走了。他们便谈话起来。但在许多闲谈中间,她时时都觉得洵白的身子有意地偏过一边,紧挨到车窗,似乎深怕挨着她而躲避她的样子。
汽车驶出了西直门,渐渐的,两旁便舒展着野景。他们的闲谈便中止了,各人把眼睛看到野外去。那大的,无涯的一片,几乎都平铺着洁白的雪。回忆中的绿色的田,这时变成充满着白浪的海了。问或有一两个农夫弯腰在残缺的菜园里,似乎在挖着余剩的白菜。一匹黄牛,远远的蜷卧在一家茅屋前,熟睡似的一动也不动。在光着枝条的树下,常常有几个古国遗风的京兆人,拖着发辫子,骑在小驴上。并且常常有一队响着铃声的骆驼,慢慢地走着,使人联想到忠厚的,朴实的,但是极其懒惰和古旧的满洲民族。这许多,都异乎近代城市的情调,因此洵白忽然转回脸来说:
“北平的乡下也和别的乡下不同:我们那里的乡下是非常勤苦的,田园里都是工作。”
“大约是气候不同,”叶平说,一面还看着颓了半扇红墙的古寺。
“然而,”洵白又接下说:“在寒带地方的人应该能够耐苦的,北欧的民族便非常勤劳于艰难的工作。”
叶平不回答,他注意到远处的一座古墓。
“我也觉得,”素裳便同意的说,接着她和洵白便谈了南欧和北欧以及东亚的民族,各民族的特性和各地的风俗,她从他的口中听到了别人所没有的意见。这些谈话,又使她感到非常的喜悦,甚至于她觉得她好象变成很需要听他的谈话了。当他说到古代的恋爱时候,她尤其觉得在他的嘴唇边有一种使人分析不清的趣味,这也许是因为他用现代的思想谈着古代的事情吧。
“听……泉水!”叶平忽然叫。
他们的眼睛便随了这声音又看到野外去。汽车转着弯驶过一道石桥。景象有点不同了。这里是一座山,一个高高的,瘦瘦的,尖形的塔耸立在山顶上。山上满着银色的树。树之间有一两个房子,古庙吧,也许是洋房子。有着不少喜鹊之类的鸟在飞翔着。
叶平便指导似的说:
“玉泉山!”
那流泉的清脆声音,响在这山脚上。原来凭着山脚的轮廓,有一条仄仄的小溪,水声便是从溪中发散出来的。溪两旁长着一些草,可是都已经枯萎了。但在结着一层层的薄冰中,还能够看见一道清明的泉水,在那里缓缓地流着。
叶平便又开口说:
“如果在春天夏天,只要不结冰的时候,这溪中的水清到见底,底下有一层层的水草平伏着,而且在太阳光中,随着泉水的流动,便可以看见十分美丽的闪着金色辉煌的一层层波浪。并且洋车夫常常喝着这里面的水。”
“不长鱼么?”素裳大意的问。
“不知道。虾子大约总有的。”
“那末,”洵白便想象的说:“一定有人坐在溪边钓虾了。”
叶平想了一想便笑了。素裳接着说:
“只有北平才有这种遗民风度。”
于是他们说了一些话又看着野景。汽车便非常之快地驶向一条平坦大路,五分钟之后便停在香山的大门口了。
许多小驴子装饰着红红绿绿的布带,颈项上挂着念珠似的一圈铜铃,显出头长脚小的可笑可怜的模样。这时就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和一个穿旗袍的女人,一对嘻嘻哈哈的打着驴子跑过去了。于是驴夫们便围拢来,争着把那可怜的小畜牲牵过去,一面拍着驴子的背一面讲价:
“一块大洋,随您坐多久。”
轿夫们也上前了,抬着空溜溜的只有一张藤椅子的轿。
驴夫抢着说:
“骑驴子上山好玩。”
轿夫也嚷着:
“坐轿子舒服。”
然而这三个客人却步行地走了。他们走过了这个山门,顺着一道平平地高上去的山路,慢慢地走,走到了缨络岩。这里松柏多极了。并且在松柏围抱之中,现着一块平地,地上有三张石桌和几只鼓形的椅子。各种鸟声非常细碎的响着。许多因泉流而结成的冰筷,高高的吊在大石上。他们在这里逗留了一会,便继续往上走,一路闲谈,一路浏览,一直走到半山亭才休息下来。从这亭子上向下望去,看见满山的树枝都覆着柔白的雪;而且望到远处,那一片,茫茫的,看不清的,似乎并不是城市的街,却象是白浪滔滔的海面了。叶平离开他的游伴,一个人跑到亭子的栏杆上,不动的站着,如同石像的模样,看着而且沉思着什么。素裳和洵白便坐在石阶上,彼此说些山景,雪景,并且慢慢的谈到了一些别的。最后他们谈到小孩子。因此联谈到他的幼年。于是洵白便坦坦白白的告诉她,说他的家庭现在已和他没有关系了,原因是他不能做官,他父亲把他当作不肖的儿子,至于极其盛怒的把他的名字从宗谱上去掉。但是他并不恨他的父亲,他只觉得可怜而且可笑的,因此他父亲常常穷不过时还是向他要钱,他也不得不寄一点钱去。接着他便说他从前是一个布店的徒弟,因为在他十三岁时候,他父亲卖去最后一担田之后,便把他送到一家布店去,为的可以使家里省一口饭。他当时虽然不愿意,然而没有法,终于放下英文初阶,去学打算盘。他在这一家布店里,一直做了三年的学徒,这三年中所受到的种种磨难,差不多把他整个人生——至少使他倾向于马克思主义是有点关系的。因为在那布店中,老板固然不把他看作一个人,先生们对于他也非常的酷刻,甚至于比他高一级的师兄也时时压迫他做一些不是他份内的事,并且有一天还陷害他,说是一丈二尺爱国布是他偷去的。这一切,当初,他是没有法子去避免,更没有法子去抵抗,因此他都忍耐了。但是,到最后,终使他不顾一切地下了逃走的决心,那是因为有一夜——很冷的一夜,那个比他大十几岁的每月已经赚到五元的先生,忽然跑到他床上来(他的床是扇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