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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哭,但这次哭了。我哭出声来,点头,答应女儿。但不是答应别的任何人。因为,我知道我是一个好人,我只不过说了几句最普通的抱打不平和在理的话。
可是,挺强大的一个国家,难道竟怕我这几句话?
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他向组织“交心”的材料——无非是心里一点点不满意的话,为了对组织表示忠诚而在“交心”时说了出来——文革时便成了他的“反动言论”。不要认为这是天下奇闻,这也是中国的传统,“腹非”也不行呵。腹非?意思就是肚子里的反叛。
所以我开头就说,发生文革是一种必然。这好像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地震那时好像很突然,其实它的原因已埋藏在地下,迟早要发生。我看过你写的一句话:
“必然是必然的偶然,
偶然是偶然的必然。”
我不相信文革还会重演。因为现在人已经不像文革时那个样子。我刚给揪出来时,每次毛主席最新指示下来,不叫我去参加游行,我心里还别扭呢!那些年,我写的几十万字检查材料,一律是娟秀小字,保证没有错别字。那时有多傻!愚弄群众的另一面,都是因为群众愚昧。现在的人聪明多了。可是,文革一半又是聪明人干的。
你说,应该怎么做才好?
弄懂文革是不易的。弄懂之前先要叫人们知道真实的情况。
胡适说:历史是个小姑娘。意思是历史是打扮出来的;我说:历史是块橡皮泥,随人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祥。你能把它变成一面不走样的镜子吗?
你可别写完之后,叫我看了失望。
文革的发生,一半是因为封住了人们的嘴巴。
第30章 死脸
1966年5岁 男 R市M街幼儿园儿童
谁也不会想到整个文革压在了我的身上——把我拉到墙角批斗——我有逆反心理——一种叫我非常头疼的性格形成了——我的外号:死脸!
——文革不缺乏演员——我那根神经依然还在
我经常陷入一种很深的痛苦中无以自拔,就是为了我这张“死脸”——一张没有笑容、死气沉沉的脸。我无法改变它,因为它是我的性格。每当我对镜子看着自己这冰冷僵硬的面孔时,心里就升起一种刻骨仇恨:我仇视文革!
那天,我要对您说说文革经历,您居然笑着说:“你文革时不过十岁吧,你有什么好谈的呢!”老实说,那天我对您有点冒火,要是在前几年,准会和您大吵一场。当然今天也不会吵,只是想把我憋在心里二三十年的话对您说说。
文革开始时我五岁。但我对文革还有印象,而且很清晰很强烈。我还记得一个人被一帮人押着在街上走。他胸前挂着一个大白牌子,上边写着什么不知道,那时我不认字。这人头上扣着个高帽子。押他的那些人“当、当”敲着锣。他被押到自己的家门口吧,门前放着一张桌子,他被逼着站在桌子上,那帮人不停地挥着拳头喊口号……当时自己做了些什么早已忘了。至于那时的心里——是害怕还是好奇,一点也不记得。但是记得家里人只准我站在门口看。因为我爷爷是资本家正在挨抄,我是被从幼儿园接出来紧跟着转移到外公家的。外公在旧社会是高级职员,有股份,被当做“资本家的走狗”,时时都会大祸临头,家中充满紧张的气氛。但我却感觉不到。我坐在大门口的台阶看许多红旗在迎风飘扬,非常漂亮,后来才知道那是红卫兵起来造反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被接回爷爷家。家里的房子都贴上封条,只留一间给我爸爸妈妈住。爷爷被送到爸爸的一位同学家,这个人很讲义气,把爷爷隐藏起来。爷爷在四十年代开过一家面粉厂和一家焊条厂,很有些钱,招得邻居的妒嫉。据说抄家时,邻居们好像控制不住一拥而入,发疯一样乱砍乱砸,顷刻间我家好像中了重磅炸弹。
那时候大人们都注意着他们自己的事。爸爸虽然是教员,因为出身不好终日提心吊胆,谁也不会想到整个文革也压在我的身上。
我家住的那片地方穷人多,有钱而挨抄的人家少,我就成了出名的狗崽子,成了同龄的出身好的孩子们攻击的对象。走在街上,会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阵石块;呆在家里,也会忽然响起一阵凶猛的砸门声,跟着一阵哄笑。“狗崽子”之类的呼喊整天响在耳边。他们还在我家的门板和外墙上,用粉笔写满“打倒资本家狗崽子×××!”的标语。×××就是我的名字。我那时真觉得自己是整个世界的敌人。我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一次父亲叫我去买香烟,我坐在那里不动,直到父亲发火才硬着头皮出去。买了烟回家的路上,被邻居的孩子们发现,他们把我拉到墙角,批斗我。两个人使劲架着我的胳膊,还把我的脑袋往下按,朝我喊着口号,还往我脸上啐唾沫。直到一个过路的大人喊了一嗓子,他们才跑散。我回到家,本来要把一肚子委屈告诉爸爸。一看爸爸因为我迟迟归来而满脸责怪的神气,我便把肚子里的话憋住了,并暗暗发誓,我再受什么苦也不会告诉他的。
很快我七岁了,上了学,成了学生,但同时又成为班上唯一的“狗崽子”。我不愿意上学。我最怕上学和下学那一段路。在路上我随时随地会受到屈辱。我又成了同学们的攻击对象,恶作剧的对象,有时干脆是一种玩物。每到上课时,我总希望老师在我身边多站一站,因为老师一走远,威胁便会出现。身边或身后的同学会拿铅笔头狠狠扎我一下。有一次,邻座一个同学面对老师,神气像在听课,桌子下边却用手使劲掐我的腿。我只要向老师告他,他就会说我陷害,说我是“阶级报复”。那时的政治用语有着强大的威力。我只能忍着,同时我也忍着眼泪。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一种反抗的东西。我懂得,眼泪只是输的表现。
我内心已经灌满仇恨,恨邻居的孩子、恨同学、恨他们的家长!我实在克制不了时,就和他们对打。但吃亏的总是我。老师自然要偏向那些出身好的同学。爸爸只要知道我和他们打架,还要再狠打我一顿。爸爸怕我惹祸。但是我有逆反心理!只要他们欺负我,我就和他们死拼,常常打得鼻青脸肿,回到家谁问也不说。当时学生们合唱一支很出名的歌《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您一定知道——我暗中把歌词改了,唱成“文化大革命就不好!”这在当时是有死罪的,幸亏大家唱的声音很大,没人发现。您想我多么恨文革。
我躲避社会,逃避一切人,尤其是我的同龄人。我感觉,大人对我没有太多的敌意,但同龄人都与我为敌。我活得非常紧张。只有夜间自己躺在床上,才感到安全。夜晚的空间属于我。我常常幻想着自己神通广大,把那些欺侮我的人统统打倒在地,他们全部跪着向我求饶。但到了白天一走进社会,那种很强很强的恐惧感就来了。我是那样的孤单,冰冷,无助。只有一个同班学生,他是工人出身,他妈妈对他说:“你就跟×××(我的名字)玩吧,他人聪明,念书又好,将来准有出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人说我这样的话。一段时间里,我一想到这话就浑身感到温暖。我真想去向这同学的妈妈说点什么,但我又怕见到她,我早已经不习惯向别人表达感情了。
四年级的下半学期,我因为学习成绩好,全班考第一,老师暗示我争取加入红小兵。我着实地高兴了一阵子,那感觉真像要飞上天了。可是突然出了一件事。在学校的操场上出现了一条反动标语,写着“打倒毛主席”,是用白粉笔写在操场的红砖墙上的。这是个了不得的事件!公安局来人鉴定,认定写反标的人肯定在我们学生中间。一下子,我感到全班的同学对我的神情全变了,全不理我了,只用眼角看我,背后总在嘀咕我。上课时我举手提问,老师也不理我。我似乎就是理所当然的写反标的坏人,因为我是反动阶级的狗崽子。
可是最后调查出写反标的是五年级一个男生。他出身是苦大仇深的三代红家庭。他写了反标,然后自己再去报告。他说这样做是想当“英雄”。事情过去了,但我牢牢记住那些眼神,那些微妙的举动,那些背后嘀嘀咕咕的声音。
我渐渐变得非常敏感,脆弱,多疑。只要同学们说什么,我就认为是针对我,立即做出强烈的反应来。
我哪里知道一种后来叫我非常头疼的性格渐渐形成了。
我考入中学后,离开了原来的环境,已经没人知道狗崽子的背景了。照理说,我的心理问题应该消除了,不,恰恰相反!这时,我的性格问题才完完全全暴露了出来。原来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不合群。不喜欢与人接近,防备心理特别重。同年级一个同学有个小毛病,喜欢动手动脚地与人打逗,他每次从我身边走过时,我都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一挡。同学们笑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胆小和敏感,对,我就是这样过敏,总疑惑别人害我。特别是当我与别人说话时只要对方一走神,我就认为他故意不理我,歧视我,或者有意侮辱我。我会突然暴怒。这佯,我与同学们的关系变得非常紧张,渐渐发展成真正的对立。我感到,他们在联合起来,故意拿我找乐,和我作对。尽管我和他们的矛盾已经不存在政治因素了,但这种矛盾常常会触动我旧日那些伤疼。最后,我和他们的关系发展到几乎一说话就吵嘴,一吵嘴就动手。同学们暗地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死脸”。他们背着我叫这个外号,怕我听到。可是当我听到了这个纯
属侮辱性的外号时却没有发怒,而是陷入很深的痛苦。我面对镜子看自己的脸,差点把镜子砸了。难道我天生就是这样一张毫无生气、从无笑容的脸吗?
我试图改变自己。但是改变性格比什么都难。尤其令我头疼的事,是我不知道怎么去和同龄人交往。我好像与生俱来地害怕他们。
我在大学学习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到一家公司负责项目开发工作。一次,一位中学同学来我公司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