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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不免诧异,“老师,”他问,“忧虑的是什么?”
“当年——”他将当年荩臣忧国的因由,说了给李鸿章。
“胡润帅原是深谋远虑的人。不过洋务连谈都不愿谈,也未免过分。”李鸿章停了一下说,“照门生看,师夷以制夷,倒是可行之道。”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还谈不到。”曾国藩将话题拉了回来:“安庆被围的那时候,城内的长毛,就靠洋商的轮船接济,官军拿他们没有办法。轮船外包铁甲,其行如风,用洋枪打是不中用的,不过,拿大炮轰呢?僧王守大沽口,恃有炮台,英法军舰不敢贸然内犯,看起来,轮船不能不怕大炮。这一层,你要仔细思量。”
“门生想过了。运兵的消息,当然要严防外泄。雇船的时候,不必先跟洋商说破,到时候兵上了船,不怕洋人不就节。”
曾国藩沉吟久之,方始开口:“这样做法,迹近挟制,不是光明磊落的行为,而且也怕洋人不服,反倒会泄消息。照我看,这件事做倒可以做得,总须先求稳当。第一先要仔细探查,此去有哪几处会受长毛的炮轰,可有闪避之道?第二、要跟洋商说得明明白白。水脚贵一点倒不要紧,必得听我们指挥,要走要停,白天走,还是夜里走,不能随人摆布。”
“老师顾虑得是,我就照老师的话,跟钱调甫他们去说。”
“不忙,不忙!”曾国藩摇其头,“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尚无眉目。少荃,我这里怕抽不出多少人,沅甫虽有六千人,是不是肯担当此任,尚未可知。再说,进围金陵,亦不可缓。你能不能自己练一支兵?”
练兵先要招兵,这不是三两个月可了的事,李鸿章有些为难,回乡招募,练成一支可以与湘军并驾齐驱的劲旅,固是极好之事,就怕远水救不得近火,等练成了,上海已经失守,变成无用武之地,岂非白耗心血。
曾国藩见他沉吟不语,便猜到了他的心事,“少荃,”他提醒他说,“兵总是要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才会得力。鲍春霆会打仗,不会练兵,他的队伍,纪律太差,只能攻,不能守,一屯下来,百姓就要遭殃。这是鲍春霆吃亏的地方,你当引以为鉴。至于军队练好了,不愁没有用处,你不必三心两意,只从根本上去着力,决不会错。”
李鸿章矍然而起,毅然表示:“我遵老师的训诲。”
从曾国藩那里退了出来,李鸿章先不跟钱鼎铭见面,得要找一个人去好好商量,这个人就是安庆克复之前,向曾氏弟兄投诚的长毛程学启。
程学启是安徽桐城人,字方忠。年纪虽轻,在地方上的声名甚盛,他没有读多少书,但行事有游侠之风,喜用奇计,更善结纳。陈玉成在皖北,深慕其人,百计招致,程学启不肯投伪。因为得不到,便愈觉得珍贵可爱,最后陈玉成出了下策,将程学启的父母掳了去当人质,这才逼得他出面,受任了太平天国的官职,领兵扼守安庆城外,与城内的太平军互为支援。
但是,程学启内心是不满太平军的,尤其是用这样的方式将他逼得落了水,更觉于心不甘。不过他为人极深沉,表面丝毫不露痕迹,在安庆的太平军以及陈玉成亦都对他深信不疑。谁知就在攻防战最激烈的紧要关头,他拉着队伍反正了。
反正以后,并未获得重用,曾国荃只相信子弟兵,曾国藩则出以持重,不敢过分信任,所以仅拨了一千兵给他,担任不关紧要之处的外围警戒。但李鸿章因为同乡的关系,跟程学启颇为接近,每次相见,一谈就是半天,深知此人才气纵横,有担当、有决断,是绝好将材。这时受了曾国藩的鼓励,预备回家乡招募人马,自然第一个就想到这位同乡。
“方忠兄,”李鸿章喜孜孜地用合肥土话说,“现在有个好机会,贼娘的,好好搞一下!”
程学启亦愿一抒抱负,于是倾心筹划、谈了整整一夜、拟出来一个计划,除了他跟程学启所部以外,另外在安徽募新兵五千五百人,日夜操练,士气如虹。运兵到上海的办法,亦由钱鼎铭托人跟英商太古轮船公司接头,可以包运。不过,这也不是说办就办的事,太古方面要好好筹划,李鸿章那里,更要多方部署。因此,江苏士绅、还得要耐心等待。
***
刘不才替朱大器接眷的事,另办成了一半,靠孙祥太的力量,安然到了杭州到上海一半路程的嘉兴。再往前就走不通了。
孙祥太得到消息,原来十二月十五,李秀成部下的慕王谭绍光、纳王郜永宽,从松江进攻奉贤,华尔的洋枪队,吃了个败仗。
三天以后,谭绍洸向东攻占南汇,紧接着折北占领川沙,对上海完成东、西三面包围之势,于是十二月廿一日那天,太平军三万多人,攻吴淞、逼宝山,直扑上海。
“以后的消息就很乱了,有的说上海已经失守,有的说洋枪队投到了那一面,有人亲眼得见,高鼻子、红眉毛的洋鬼子在长毛队伍里。”孙祥太停了一下说,“不管怎么赶到上海过年,是办不到的了。”
刘不才自然大失所望。想到全家上下,天天在谈,到了上海如何如何,越发觉得这个消息无法开口宣布,不由得搓着手说:“那,大哥,你看怎么办呢?”他跟孙祥太、小张已在杭州拜了把子,所以如此称呼。
孙祥太默然,从皮袄大襟中掏出一枝烟袋,装上一袋旱烟,点燃了吸个不停。
“大哥,”刘不才定定神,觉得不该害孙祥太为难,慨然说道:“实逼处此,天大的本事也无用,只有等这一潮水过去了再说。”
“‘萝卜吃一截剥一截’,先在我家住下来,看机会再说。
如果松江老大有路子,就再移松江,这样不是越走越近了吗?”
“乱世逃生,计无万全,只有这样步步为营是比较聪明的办法。不过,我跟大哥不分彼此。”他说,“是我的亲戚,又是上上下下十来口人,到大哥府上打搅,怎么说得过去?”
“这话你就说得不对了。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孙祥太又说:“而且,我再说一句,在我们这一行,哪天不开三桌五桌的闲饭?就没有我们的情分在内,只要是点头之交来投奔我,我也不能不管。”
刘不才原是一句场面上的话,过门不能不交代,真个胶柱鼓瑟,就不是江湖道了,因而欣然答道:“那就这样。我先替我们那位朱老太太跟大哥道谢。”
于是朱老太太全家都搬到了孙家。孙祥太这时的身份,变成患难之交而兼通家之好。由于他是刘不才的换帖弟兄,孩子们叫他“大外公”,朱太太跟芙蓉叫他“大叔”,而朱老太太叫他“孙大爷”。为了表示尊敬亲热,奉以上座,亦不回避,事实上乱世礼疏,局局促促两间屋子,女眷要回避亦无从回避起。
***
在嘉兴一住二十多天,虽然孙祥太待朱家老幼,跟自己亲人那样,但寄人篱下,总不是久长之计,而且朱老太太想念爱子,有恹恹成病的模样,所以朱太太非常着急。不过她跟刘不才到底隔着一层,有些话不能不让芙蓉去跟她叔叔说。
刘不才的焦急烦闷,其实也不下于朱太太。只是道路隔绝,实在危险——上海之围未解。夷场上的官绅,成立了一个“中外会防公所”,一面由苏州的绅士,在籍刑部郎中潘会玮,航海入京,请准西兵会剿,一面会同江苏巡抚薛焕,筹款加募洋人助战。因此,华尔在松江一带接连打了几个胜仗,但是长毛人多,一下子亦打不退。而且由于溃散的缘故,四处骚扰,道路越加不宁,刘不才几次想单身上路,到松江去寻松江老大,都让孙祥太极力拦住了。
由于芙蓉的催促,刘不才这一次下定决心了,“大哥!”他跟孙祥太说,“我非去走一趟不可。不然,连我都要闷出病来了。”
“不是我不让你去,实在是担不起责任。”孙祥太说,“听说洋人的洋枪队,改名‘常胜军’,这几天一定要大打一仗。
且等这一仗下来再说好不好?”
“那等到哪一天?”刘不才说,“我想总找得出一条路来吧?”
孙祥太想了一会说:“既然你一定要走,我来想想办法看。
或者,你写封信,我派人替你去送,当然,送得到送不到,不敢保险。”
这就是说,路上绝无把握。刘不才心里在想,不妨自己去觅觅路子看。所以一面表示还是自己要去,请孙祥太设法,一面出门去看两个新交的朋友。
这两个朋友是在赌场中结交的。赌场当然是秘密的,但刘不才每到一处总能找到这些地方,他的方法是往茶馆里找一张中间的桌子,泡壶茶一坐,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只要时间稍为久一些,就会发现那里在谈赌经,然后耐心等待,等到谈赌经的那些人,相继离座,便跟了下去,往往一跟就跟到赌场。
在赌场里,只要懂得禁忌,不惹人厌,很容易交朋友,刘不才谙于此道,说两句凑兴的话,偶而指点一些门路,交朋友更加容易。不过这个月来,他自觉身在客地,宜乎韬光养晦,所以朋友交得不多,只有两个,而这两个朋友在他看是很有用的,因为两个都是长毛。
长毛也有好有坏,刘不才当然放眼光挑过,这两个长毛是够朋友的好人。
长毛好赌,“公馆”中往往通宵达旦,赌注亦无奇不有,大致都是掳掠所得的“傥来之物”,金银,也有珠宝,首饰之类,都系在袴腰带上。往往探手入怀,取出一只翠钗,或者燃料鼻烟壶,当场估价下注。赌的花样,最流行的一种名为“杠子宝”,刘不才就是在这样赌上,结识了一个姓邢的长毛。
这个姓邢的,在太平军中的官职,名为“旅师”,意思是一旅的军师。他常到一处赌场中去玩“杠子宝”,赌得非常泼,但也非常老实,刘不才很欣赏他那种不管输赢,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风度。日久天长,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看他每天输,总想帮他好好赢一场,但不知如何才能达成心愿?
有一天刘不才看出苗头来了——杠子宝的赌法是用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