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现在汹涌澎湃的人群中穿行并没有什么危险,便胆怯地随着人流往前进。她终于
看清了密集的人群是围在中南海新华门及两边的长安街上的,近百辆高音喇叭车
响彻云霄的口号都是“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在波涛起伏的学生队伍中,
她看到了许多大专院校红卫兵组织的横幅与红旗。一辆辆由卡车改装成的宣传车
上边也张贴着各校红卫兵组织的名字。在新华门,十几辆卡车并排在一起,搭成了
临时的主席台,上边挂着一幅数十米长的红布白字横幅:“揪刘前线总指挥部”,
在主席台下搭起了上百个席篷和帆布帐篷,是日夜在这里战斗的红卫兵的营地。透
过敞开的帐篷门,可以看见很多红卫兵一脸黝黑地顶着湿毛巾坐在里面,想必是
熬了不止一个通宵。在拥挤不堪的人海中,一些军队的医护人员背着军用医疗背包,
在一个个席篷和帆布帐篷中出没着。一辆辆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都朝向新华门与
中南海的红围墙呼喊着口号:“与刘少奇血战到底,不获全胜誓不收兵!”“刘少
奇从中南海滚出来!”“打倒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听到一份《最最严正的声明
》,勒令刘少奇“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滚出中南海,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米娜稍有点惊怕地穿行着。忽然,她看到了北清大学红卫兵的宣传车、横幅
和红旗。
在一辆宣传车上,一个面庞长大、身体壮阔的人让她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那正是马胜利,他正对着车下的一群人指东划西地指挥着。可能有什么事让他恼
火了,他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横眉怒目地呵斥着什么。米娜觉得浑身上下被
抽筋一样,恐惧地低下头,匆匆忙忙穿过密集的人群朝前走去。
终于,到了天安门广场。回头望去,黑压压的人群几乎蔓延到这里。在天安
门城楼两边的检阅台下也贴着巨幅标语:“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这巨
幅的标语朝向整个广场,广场上也是一派大革命的气氛。一辆辆宣传车载着红卫
兵响着高音喇叭呼啸而过,一支支红卫兵队伍也雄纠纠地走过,朝新华门方向汇集。
米娜觉得约错了地方,看来卢铁汉对北京的革命形势也不全都清楚。当她按约定
地点来到纪念碑下时,情绪略微松弛下来。
广场上三五成群游荡的人大多是看革命的,不是干革命的,回想起刚才穿越
新华门时,马路边上站的很多市民也是围观的。她用手绢擦了擦脸上和脖颈上的
汗水,把被汗水粘住的头发理好,又放慢步伐让自己安然下来。她要迎接一个中
断了一年的节目。
卢铁汉还没有到,她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八点一刻,过时了。看看天,已经暗
了,广场上早已一片灯光。她正在想卢铁汉是已经来了等不及又走了呢,还是没来,
就看见卢铁汉绕着纪念碑慢慢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抬腕看着手表,并张望着远处。
他的样子还是高大的,姿势也是挺拔的,神情保持着副部长派头,只不过人显得比
过去苍老、黯淡,嘴角两边的皱纹比过去更深了。米娜一瞬间升起的感情十分复杂,
有时隔长久的沧桑感,还有辛酸苦辣的多种滋味。对过去恋情的回忆,分隔长久的
淡忘,对对方的关心,及对自己的怜悯都像袅袅烟气一样升上心头。她的直接
反应是迈步走过去,脸上那两横三竖的伤痕却像一道铁丝网拦在面前,一年来,
这几道伤痕第一次显得这样有力量。广场上一派灯光人影朦胧晃动,她站在那里一
动没动。
卢铁汉背着手走着,看着广场上流来流去的不稠不稀的人群,看着那边灯火
明亮的人民大会堂和被灯光照亮的天安门城楼,还有长安街方向的“揪刘前线”
的人山人海,此起彼伏的高音喇叭一直响到这里。他站住了,又背着手来回走了走,
再抬腕看表,低下头想着什么,那凸起的额头、长大的面孔都显出更多的苍老与憔
悴。大概是等待的焦灼与失望使他想到了什么,他的肩背也佝偻起来,完全失
了副部长的气派,像一个干了一辈子粗重体力活的老头子。整个天安门广场在米
娜面前成了梦中无声的画面,卢铁汉成了无声画面中的人物。米娜一时失去了清醒
的真实感,在一片恍惚中,她觉得自己踏在一块虚幻的、倾斜摇摆的地面上朝前走
去。脚底下的每一步都没有踏出实在感,每一步似乎都会踏空,让自己从梦境中
摔醒。她觉得自己心中升起泪淋淋的情感,她在可怜对方的同时,也可怜起了她
和他以往的全部故事。
当她踏着摇晃不平的天安门广场走到卢铁汉面前时,卢铁汉转身看见了她,
立刻露出放心的表情。两个人在灯光辉煌而又朦胧的天安门广场上面对面站着,
米娜垂下眼,不知道说什么,眼泪先涌上了眼眶,她躲在眼泪后面想着自己要说的
话,没有说出来。卢铁汉凝视着她说道:“咱们一年多没见面了,时间过得真快。”
米娜略微抬起点头,露出一丝笑,点了点头,眼泪很平常地流了下来。脸上的伤
痕没有对眼泪形成任何阻挡,任它垂直流利地往下淌。一年多前,在日月坛公园的
喷水池中,那像深沟一样的伤痕曾经阻挡着流在脸上的雨水,现在,伤痕毕竟是
长平了。因为眼中有泪,脸上也流着泪,泪痕的感觉分散了她对伤痕的感觉,眼
泪在摇摇晃晃的灯光中反射着光线,眼前便有了比较丰富的光色来装点她的神情。
卢铁汉用着重的声音说了一句:“让你受苦了。”这声音连同一股浓重的烟
味落到她身上,勾起了她辛酸的回忆。她用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使自己平静下
来。卢铁汉伸手轻轻揽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咱们一边走走一边说话吧。”说
着,他又收回手,两个人并肩在广场上慢慢走起来。卢铁汉说:“知道你被解放
了,我特别高兴,就想见见你。”米娜又想到什么难过的事情,泪水又止不住扑簌
簌地流下来,这一次,她想放声大哭了。卢铁汉看了看四周,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
说:“先不哭了,这里不方便。”米娜很快止住眼泪,用手绢擦了眼睛,然后,
双手握着手绢放在身前,抬起脸抖了一下头发。那边,新华门方向的高音喇叭还
在远远地响成一片。他们绕着纪念碑缓缓地走着,并肩走路的相互依存的节奏,
使米娜重温了以往的情感。
虽然她感到自己和这个身材过于高大、魁梧的男人有着很不和谐的地方,然
而也有一种让她深深眷恋的东西在心中复苏。这种眷恋就是她躲在一个温暖的窝里
的感觉,她希望有一个暖洋洋的爱抚落在头上。当看到别的小女孩在爸爸膝前扭
来扭去受到父亲笑呵呵的爱抚时,常常让她生出这种憧憬。而对一年多前两人还在
一起跳舞,她却觉得十分陌生。至于两个人在床上发生的故事,是她现在绝对不
愿回想的。一年的受苦,使她的情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她最初遭受折磨时
能够投到卢铁汉的怀抱里,她会激动不已,会把整个生命奉献给这个暖烘烘的高大
男人,现在,她觉得两人之间有了距离。无论有多少回忆哺育的亲切感,都不能
完全消除这种距离。
他们开始说话。卢铁汉说:“没想到天安门广场这两天这么乱,要不就不约
在这儿了。”
米娜说:“是,刚才我从新华门那里差点走不过来。”卢铁汉说:“他们在
打倒刘少奇。”米娜说:“那是揪刘前线指挥部。”卢铁汉说:“刘少奇下场挺惨
的。”米娜说:“惨的人挺多的。”
卢铁汉说:“是,你就挺惨的。”米娜说:“我现在好点了,你呢?”卢铁
汉说:“说不上来。”
米娜看了看他:“你算被打倒了吗?”卢铁汉说:“有过打倒我的大字报,
可没算是最后定性吧,现在就是靠边站着。”米娜看了看他,说:“你现在每天
还去部里上班吗?”卢铁汉说:“大多数时间不去了。通知我去我就去,不通知我
就不去。”米娜问:“那你每天就在家里吗?”卢铁汉说:“我还能去哪里?”米
娜看了看卢铁汉,发现他的脸不光是苍老憔悴,也消瘦了许多,脸颊有些下陷。不
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身体的缘故,他此时的脸色有些发青,表情也有点迟钝。
米娜问:“那你现在每天在家里干什么?”卢铁汉说:“看看书,种种花草。”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米娜原计划要做一个能给人安慰、鼓励和刺激的女
人,现在,她却没有太多的话可说。
又走了一会儿,一个完整的家庭在他们面前走过,一对中年夫妇领着他们小
学生模样的女儿在广场上乘凉散步。女儿梳着长长的小辫子,一左一右拉着父母的
手,不时还将身体前扑,将身体的重量撑在父母手上。父母便一左一右架着她,
小女孩像撑双杠一样跳着走。米娜这时才注意到,广场上散散漫漫的人群有一些
就是这样乘凉散步的。那边人民大会堂与中山公园相夹的长安街路口还是密密麻
麻的革命人群和喧嚣不停的高音喇叭,这种大革命气氛中的家庭生活景象让你感到
世界千奇百怪,又按部就班。梳长辫子的小女孩突然松开父母的手朝前跑去,
前面有一辆卖冰棍的白色小推车吱吱嘎嘎地推过,卖冰棍的是戴着白帽子的老妇女,
面孔红黑。小女孩跑过去买了三根冰棍,兴高彩烈地高举着跑回来,给了父母一
人一根。
米娜有了和卢铁汉谈话的话题,她问:“你家里都好吧?”卢铁汉说:“就
那样吧。个人是个人的事。”米娜知道他一家五口的大概情况,停了一会儿说:
“有家还是挺好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