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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椅里,光滑的木扶手、木椅座及木椅背给人以夏天的凉爽,也随时使鲁湘岭觉出
屁股的瘦削。他照例斜倚着身子,使屁股不被硌得那么疼。他说:“待会儿他们就
来抄家,咱们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敞开的内院门使他的目光穿过自家亮晃晃的小院直看到大院的两重门,这是一
种很不舒服的感觉,那里任何人出进,视线都可以直达这间客厅。妻子方可人坐
在他的左边,皱着眉头说道,“他们有什么权力抄我们的家?你们不都是红卫兵
吗?”
四个女儿在学校都加入了红卫兵,但都觉得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大女儿鲁敏是四姐妹中最矮最胖的,一点不像出身于文化人家庭,倒像工农
出身的,她在家中一贯的戏语是属于“母党”的,今天也自然而然地坐在母亲身旁。
她说:“红卫兵想抄谁家都可以。”“那不对吧?”母亲迟疑地说道,“那你们
也可以去抄别人家了?”鲁敏说:“谁家有问题,我们当然也可以去抄。”
二女儿鲁继敏今天也是很自然地坐在了父亲的旁边,在这个家庭中,她总是
扮演着“父党”的角色。她比姐姐高,也没有姐姐那么胖,显得很健美。这时,
她对爸爸说道:“北清大学红卫兵可以来抄你。”母亲问:“为什么?”鲁继敏
说:“北清大学前段时间有人贴了批判爸爸的大字报。”“批判什么?”鲁湘岭
和方可人立刻都有些紧张,鲁继敏接着说道:“就是批判你写的《彷徨三部曲》。”
做父亲的一下垂下眼不说话了,这是他三四十年代得以成名的作品。方可人转脸看
着丈夫,也没话了:多少年的政治经验加上文化大革命以来事态,使她完全可以
想象,一部旧时代的旧作品在今天完全可以冠以“封资修”的罪名,她愣了好一
会儿才问:“为什么你们没早一点告诉爸爸妈妈?”鲁继敏停了一会儿,才说:
“爸爸不是身体不好吗?本来以为批判一阵也就过去了。”
挨着大女儿坐的是三女儿鲁续敏,像等差数列一样,她比鲁继敏又高了一些,
苗条一些,一个很俊秀的女孩。她既不是父党,也不是母党,从小就既不偏袒父亲,
也不偏袒母亲,因此既不得到父亲的偏袒,也不得到母亲的偏袒,常常一个人在
外面活动。这时,她甩了一下短发说道:“只要上了大字报被批判的人,差不多都
要被抄家,我们学校就是。”
四女儿鲁敏敏站在二女儿鲁继敏的旁边,和三女儿鲁续敏面对面。她更高一
些,更瘦一些,是个很漂亮的女孩。那天,就是她在外院和在院墙上贴“最新动
态”的马胜利发生了小小的冲突,她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想抄谁的家,就
先贴谁的大字报?”大女儿鲁敏这时说道:“我们南开大学就是这样。先把大字
报大标语贴出去,说谁是黑帮、反动的学术权威,接着就可以去抄家。”她停了停,
又接着说:“妈,咱家自己破过四旧吗?”方可人说:“破了呀。你们没看这挂钟
上的玻璃都下掉了?”
客厅墙上的老式挂钟,像童话中小房子的侧影。人脸一样大的指针盘下面,
长长的钟摆像秋千一样不停地摆着。在指针盘的四点、八点处有两个黑洞,是插钥
匙、拧发条的地方。挂钟原有一扇玻璃门可以开合,每次上发条时就打开玻璃门,
玻璃上印着观音菩萨的彩色图案,前些日子已经摘掉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木框。
木框镶着着龙凤铜饰,也都下掉了,棕色的木框显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望着已被破过四旧的大挂钟,大女儿鲁敏问:“破得彻底吗?”二女儿鲁继
敏说道:“我和敏敏一块儿回来帮着破的。那个弥勒佛的石头笔架都给砸碎了。”
鲁敏问:“书呢?”父母的房间里有很多书柜,放满了书。做父亲的屁股一定是
被木沙发硌疼了,他的身体向前滑落一截,用拳头撑着一侧脸颊说道:“今天让他
们破吧,该烧什么就烧什么,我写的那些书尤其该烧掉。”母亲双肘撑着大腿,
很认真地说道:“那些书现在看来是有问题,我们早就应该处理掉,这样就主动了。”
父亲越发向前滑落着身子,斜躺着用左手撑着头,右手摆了一下,“让他们破,更
容易下决心。”
母亲看到大女儿军绿色的衣服上还别着红卫兵袖章,便说:“我看见他们刚
才看见你的袖章后,态度就好一些了。”她问另外两个女儿:“你们的袖章呢?”
两人回答:“在房间里呢。”母亲挥手道:“你们去把它都戴上。”鲁敏敏噘着
嘴嘟囔了一句:“人家是北清大学的红卫兵。”意思是北清大学的红卫兵厉害。
母亲突然想起什么,看着大女儿说道:“你们南开大学红卫兵不是也挺有名的吗?”
鲁敏敦厚地看着眼前,说:“那我们也不能保自己的家呀,再说我们和北清大学红
卫兵又没什么关系。”方可人眼睛一亮,看着小女儿道:“卢小龙的妹妹不是你
们实验女中红卫兵的头吗?你不是和她挺熟吗?”鲁敏敏双手插在口袋里,靠着二
姐鲁继敏的椅子站着,轻轻踢着地面,说:“人家卢小慧也不是靠着哥哥当上红
卫兵的头,人家自己就反工作组,是反出来的。”
全家人寂寞了一会儿,觉出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及红卫兵地位的高低和重要
性。母亲说:“咱家要是出个卢小龙,就没人敢来抄家了。”鲁敏敏依然低着头踢
着地面,说:“那您要成了武克勤,不就更不怕人抄家了吗?”母亲双手拍膝叹了
口气,想到了出版社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更显得忧心忡忡了。父亲这时将几乎
平躺的身体撑起来坐直,双肘撑腿说了一句:“我真不该写那么多书。”全家人一
时无语,他低着头身子前倾地坐着,过了一会儿说道:“我那些书越想越有问题,
他们不抄,我自己也要抄,我要把我过去写的书全部销毁。
如果允许我发一个声明的话,我要向全国读者道歉,希望他们把我的书都销
毁。“他长叹了一口气,”那些东西写得实在是太无聊了,小资产阶级情调哇。“
母亲想了想,看着女儿们说道:“你们还是把袖章戴上吧,这样好一些。”
除了鲁敏,三个女儿都晃着身子出了客厅。院门口守卫的两个学生问:“你们想干
什么?”四女儿鲁敏敏瞟了他们一眼,“戴上我们的袖章。”不一会儿,姐妹三
人一边在袖子上别着红卫兵袖章,一边走出两边厢房回到客厅。两个北清大学的
红卫兵有些焦灼地来回踱着步,看着大门外的动静。
当四个女儿都臂戴红卫兵袖章坐在两侧时,屋里的气氛顿时发生了变化。鲁
湘岭觉得气氛光明了,雄壮了,红袖章就像红旗一样有力量。方可人也觉得比较
乐观了,她摘下眼镜用手搓了搓脸,笑着说道:“咱们家有四个红卫兵呢,革命家
庭。”二女儿鲁继敏说:“爸爸千万别出问题,爸爸要是出了问题,我们就都戴
不成红袖章了。”母亲说:“你爸爸是共产党员,我也是共产党员,我们都是革命
的。”鲁湘岭站起来佝偻着身子在客厅里走了几步,走到门口时,看到院门口站
的红卫兵,又转身走回来,说道:“看来,我的革命难一点。”他坐下了。
二女儿拿过父亲的手轻轻摩挲着,摩挲了两下,说道:“咱们那天自己破四
旧,还有什么东西没清除?”父亲说:“还有一些日记、笔记和书信,当时不都
翻看过了吗?”鲁继敏有些担忧地说:“就怕翻得不仔细。”大女儿握住母亲的
手背晃了晃,说:“咱们的贮藏室清查过吗?我记得那里堆了好多旧报纸、旧杂志。”
母亲回答:“没有来得及翻,他们要翻出来,就都处理了算了。你爸爸过去什么都
要留,什么《文艺报》啦,《人民文学》啦,《红旗》杂志啦,还有一年一年的
报纸,说那都是历史资料。屋里堆得满满的,动都动不了。”
做父亲的突然想起什么,一下把身子坐起来,说道,“我的写字台玻璃板下
还压着一张与陆定一合影的照片。”陆定一是文化大革命中最先被打倒的彭、罗、
陆、杨中的一员,这件事立刻使一家人极为紧张。二女儿鲁继敏说:“我们那天
怎么没发现?”父亲说:“桌上放着砚台、笔筒,不太容易注意到。”鲁继敏看了
看门外,两个红卫兵背靠院门站着,她对鲁敏敏说:“快进爸爸房间,把照片
从玻璃板底下拿出来,他们看不见你。”
鲁敏敏探头看看院门,又往后靠了靠,觉出自己可以行动的角度,她贴着墙
壁移到父亲房间的门口。大女儿鲁敏斜着看见父亲房间的大玻璃窗了,便压低声
说道:“弯下腰过去。”
鲁敏敏一进父亲的房间,便弯下腰来到父亲的写字台旁。写字台贴窗放着,
为了躲避红卫兵的视线,她弯着腰用比桌子还低的高度移到写字台里端,蹲在那
里,用手撬起了玻璃板。
因为慌张,玻璃板上的砚台倾流出墨汁来,墨汁流了一玻璃板,又沿着桌子
流下来。外屋能看见的和看不见的人都十分紧张,又必须顾及着院门口的监视目
光,鲁敏敏蹲在那里往外抽着照片。因为时间长了,照片粘在了玻璃板上,她用
力撕着。照片撕下来后,还有一点残迹留在玻璃板上,她用力抠着。
这时,大院门一片嘈杂,一群臂戴红卫兵袖章的大学生气汹汹地冲了进来,
拥上台阶,进了小院门。为首的正是那天在墙上贴最新动态的马胜利。这边鲁敏
赶紧压低声叫道:“敏敏,快回来。”鲁敏敏立刻放下玻璃板,因为动作仓促,
玻璃板砰地一声落回桌子,发出碎裂的声响。鲁敏敏连忙猫腰出来,贴墙站在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