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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主席写了大字报?在哪儿写的?”卢小慧问。卢小龙擦完脸,又大大咧
咧擦着胳膊和腋下,然后,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两杯凉开水,站着对卢小慧说
开了:“这两天正开八届十一中全会呢!8月1日开始的,听说毛主席大前天写了
一张大字报,叫做《炮打司令部》。”“炮打谁?”卢小慧问。卢小龙说:“等我
坐下来给你念。”
卢铁汉被这个重大的政治动态震惊了。与此同时,几乎同样冲击他的是儿子
与他的关系的巨大变化。当儿子一反以往的拘谨,兴高采烈地言谈举止时,自己
作为父亲的尊严被极大地削弱了。儿子现在已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再也不用小
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了,这是让他很别扭的事情。事实上,他也非常关注儿子刚才
讲的消息,然而,儿子只顾着和妹妹说话,做父亲的便只能旁听,这很让他有一
种被排除在外的孤立感和屈辱感。
儿子在沙发上坐下了,从身后的书包里抽出一个日记本,打开之后,清了一
下嗓子,就念了起来:“《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这是题目,”到这
时,儿子才想到父亲,他转头看了看卢铁汉,“爸爸,这是毛主席在八届十一
中全会期间写的一张大字报,8月7日就印发给所有参加会议的人了。”卢铁汉抽
着烟,略点点头,表明做父亲的持重和宽和,心中却又添几分不快。他不是中央委
员,没有资格参加这个全会,却要听儿子传达消息。
倘若过去,他可以用足够的威严说:“这样传播小道消息是很危险的,政治
上也是很不严肃的。”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必须正视和接受另一个秩序。
看着儿子一头汗气和刚刚冲洗过的一脸水气,卢铁汉想到最初把他从农村领
出来时的情景。第一次带他去澡堂洗澡,儿子光着瘦小的身体,肋骨一条一条的,
屁股上有几个伤疤,肩膀上也有一条柳叶状的疤,头上也有一些疤。儿子怯生生
地站在喷头下,惶惑着不知该如何洗浴。他把儿子从喷淋的水中拉出来,让他闭上
眼,将肥皂抹在他头上,同时教他如何用双手把头上的肥皂沫搓起来,又把他拉
入淋浴中冲洗。儿子不适应偏热的淋浴水,一边洗一边哇哇地叫着,好像烫着了
一样。把头洗干净了,又教他搓洗自己的胳膊、胸脯、肚子、背、屁股、生殖器、
腿、膝盖和脚。农村来的儿子从没有这样洗过澡,怯巴巴的样子让他生出怜悯和
爱惜,还有一丝自己不愿承认的隐隐的嫌弃。他问儿子:头上、身上的伤疤是怎
么来的?儿子一一说了:有在井台上摔的,有在土坡上摔的,有上树摔的,有打
架破的……儿子现在长大了。
卢小龙一句一句大声地将大字报读出来:“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
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请同志们重读一遍这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
可是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
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
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
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联系到196
2年的右倾和1964年形‘左’而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醒的吗?”
大字报念完了。卢小慧问:“这是针对谁的?”卢小龙合上紫红皮的日记本,说:
“当然是指刘少奇。”“可能吗?”卢小慧问。卢小龙说:“你问爸爸,他一定
能够判断出来。”
儿子对父亲的亲热和友好,颇让卢铁汉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依然不失威严
地、持重地慢慢点点头,说:“那最后一句话,六二年右倾、六四年形‘左’实右,
很可能是针对刘少奇的。”他为自己能够获得这个发表意见的机会感到珍贵。家
中的格局在完全意想不到中变了。当他不得不接受新格局之后,发现自己已经意
识到儿子现在成为全国文化大革命中的风云人物了,自己似乎也开始用新的目光来
看待儿子了。他知道这在政治上意味着什么。
在往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自己很可能还要依赖这个儿子。想到这里,
他又恼怒又痛苦。
卢小慧对卢小龙说:“刚才我还和爸爸说来着,那次你和爸爸的争论,你坚
持反工作组的决定,结果你对了,爸爸错了。”卢小龙立刻笑着说道:“不能那么
说,刘少奇、邓小平和周总理不都说‘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吗?中国除了毛主席,
有几个人能自觉看清文化大革命的?”卢小慧说:“那你怎么看清的?”卢小龙
说:“我不过是受压了就反抗呗,我那样做也是冒着风险的。”卢铁汉一口一口抽
着烟,儿子对父亲的宽和态度让他想到一句格言:胜利者总是宽容的。
范立贞从外边买菜回来了。一见卢小龙,她脸上就露出讨好的笑容,她将菜
篮放到墙角,问道:“听说江青都接见你了?”卢小龙点点头:“是。”范立贞
今天穿着一件短袖白底蓝花衬衫,她一边用干毛巾拍打着衬衫上的尘土,一边问
道:“她都讲些什么了?”卢小龙敦厚地笑着:“让我好好干呗。”卢小慧看着
哥哥那长长的脸、宽宽的下巴和大大的嘴,还有那凸起的额头,觉得哥哥长得非常
像父亲。母亲又接着问:“听说主席还说你是学生领袖?”卢小龙有些讷讷地笑
了:“是。”范立贞说:“那你可真是了不起呀!”卢小慧说:“那当然。”
卢铁汉这时抬起拿烟斗的手,指了指厨房,说道:“准备晚饭吧。”范立贞
隔着烟雾看了看丈夫,收起了惊叹的笑容,拿起靠在墙角的菜篮子,刚要进厨房又
放下了,说道:“我再说两句话怕什么的?吃早吃晚也不差这几分钟。”她站在
客厅中央看着卢小龙问:“听说你绝食了十二天?难受不难受?心里怕不怕?小
慧去北清大学好几回,就是打听不到你被关在什么地方。你爸爸每天就操你的心。”
卢小龙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简简单单地回答着。卢铁汉在烟灰缸里磕打着烟斗,
瞟了一眼妻子。范立贞也瞟了他一眼,没理会,继续和卢小龙说话。
这时,卢小慧看看卢小龙,又看看父亲,看看父亲,又看看卢小龙。做母亲
的奇怪了:“小慧,你看什么呢?”卢小慧说:“我在比哥哥和爸爸呢。”母亲
问:“比出什么了?”
卢小慧说:“我今天才发现,哥哥长得特别像爸爸,只是比爸爸小一号。”范
立贞笑了,也看了看父子俩,说道:“儿子当然像爸爸了。”卢小龙低着头含笑
不语。卢铁汉又点着了烟斗,抽了一口,喷出烟来,说道:“那可不一定,有的
是儿子不像父亲的。”
晚上,卢小龙独自坐在写字台前,整理着书包里的东西。他从笔记本里拿出
一张照片,是米娜的近照。她规规矩矩像个犯人一样立在那里,脸上带着两横三
竖的可怕伤痕。卢小龙思忖地看着这张照片,妹妹卢小慧推门进来了。
他把照片夹到笔记本里,卢小慧看见了,笑着问:“你看谁的照片呢?”卢
小龙说:“谁的也不是。”卢小慧说:“女生的照片吧?”卢小龙说:“不是就是
不是。”“那是男的还是女的?”卢小慧问。卢小龙说:“女的,但和我没关系。”
卢小慧看着哥哥笑了:“哼,肯定和你有关系。”卢小龙稍有一点恼:“不是和我
有关系,是和我有关系的人有关系。我不解释了,你看吧。”
他把照片从笔记本里抽出来,放到桌上。卢小慧拿过照片,借着灯光一看,
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是不是那个米娜?”卢小龙说:“是。”卢小慧说:“她
脸上的伤疤太可怕了,整个毁容了。”卢小龙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卢小慧又端详
着照片说道:“米娜原来挺好看的!”
卢小龙冷冷地说道:“那当然。”卢小慧看了哥哥一眼,觉出了话中含有的
对父亲的批判。
她用手摸着照片上米娜的面孔,似乎想摸出那几道伤痕:“你怎么有她的照
片?她这样了怎么还愿意照像?”卢小龙说:“这是学校那些学生照的。北清中
学这两个多月揪出了一大堆牛鬼蛇神,好几十号,都给他们列了罪行榜,罪行榜
上每个人都得有照片。”卢小慧问:“你们学校的运动现在谁掌大权呢?”卢小
龙说:“有一拨学生和几个年轻老师。”卢小慧问:“你不回去掌?”卢小龙说:
“我想掌,我可能要掌更大的权。”
卢小慧在写字台旁坐下了,她把台灯往里推了推,从写字台侧面看着卢小龙
说:“这张照片你准备让爸爸看吗?”卢小龙想了一下,说:“原来想让他看的。”
“现在呢?”卢小慧问。卢小龙说:“暂时不太想,怕他看了思想上有压力。”
卢小慧打量着他:“你原来准备让他看,就不怕他思想有压力吗?”卢小龙拿过
照片看了看,夹到笔记本里,说道:“原来我觉得,他应该有点思想压力。”他
看出妹妹还会接着问下去,便说:“不谈这个话题了。”
他一瞬间对自己的心理变化有了一点自觉,他意识到今天回到家中,与父亲
的关系无形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正是这个变化淡化了他对父亲潜在的敌意。他
原本打算用一种似乎无意的方式让父亲看到这张照片,承担他应该承担的道义上
的责任,然而现在,他觉得心中对父亲的攻击性弱化了。
卢小慧有点调皮地看着表情不开展的卢小龙,说道:“你又在想什么呢,还
在对爸爸的做法进行批判吗?”卢小龙拉开抽屉,把笔记本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