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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昏迷不醒。
又一页日记,写了这样几个字:“这是比较可怕的一天。”这是她第二次被
他热烘烘的巨大身体包裹住,那一天,她觉得自己滑入一个热烘烘的隧道,隧道
是粗糙的石壁,一半黑暗一半明亮,下滑时没有尽头。这种幻觉常常和她坐火车
时穿过隧道的印象相联系……
时间不允许,她不能再翻下去了。倘若这些文字落到造反派手里,是经不住
字斟句酌的推敲的,她要立刻把日记本撕碎!
日记本是硬皮,用力一撕,纸芯和硬皮分离了,中间的连线被一根根扯断,
微微翘着,让她想到战争片中被剪断的敌人的铁丝网,日本鬼子端着刺刀在铁丝
网那边的地堡旁巡逻,地堡地像个乌贼头,背衬着暗蓝的天空。她赶走这些毫无
道理的联想,将厚厚的纸芯分成一小打一小打。她的力气早已耗尽在一天的折磨中,
手指绵绵软软的几乎都抓不住纸。她不得不用嘴来帮忙,两只手抓住一半,嘴咬住
另一半,将一打一打的纸撕碎,再将纸片扔在纸篓里。
日记处理完了,她又拉开抽屉,里面还有卢铁汉的几封信。信是寄到学校的,
信封的落款是“本市”,没有发信人的详细地址。这个有权势的男人在这些事情
上倒是极为小心的,她在高兴的时候曾揶揄他是“胆大心细”。他问:“我怎么胆
大了?”她说:“你还不胆大吗?”
对方呵呵呵地笑了,说:“我当然是胆大的,不胆大怎么会有今天!可我也
是心细的,不心细,我也没有今天。”她打开珍藏的信件,信中没有任何可能留
有把柄的文字,往往只有一两句话,都是联络安排。比如这一封写的是:“米娜:
这个星期我要出差,周末活动暂停。
下礼拜回来,一切照常。希望你一切都好。卢“。就是这种电报体的文字
也曾在她心头唤起浮想联翩的柔情。他总是用蓝色的横格纸写信,薄薄的信纸,
遒劲的粗铅笔字,表现出男人的力量和自信。看到他的字,就能闻到他的气息,
想到他的神气。如果不是和他走得这么近,在街上碰见这个男人,她一定会觉出
对方和自己年龄的巨大差异,也会觉出自己和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非常大的距离。
没有那么多时间回想了,那些文字再舍不得,也只能撕碎了。所有可能带来
危险的纸张大概都撕碎扔在了纸篓里。她喘了口气,搜寻着,看看还有什么危险的
物品。
她扫描着房间里的物品,写字台,单人床,蚊帐,小书架,书架上的一排排书
籍,脸盆架,水桶,门背后是两个大木箱。她想起什么,又翻开褥子,从下面抽
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封他的短信。她抽出信纸,上面的字更简单,没有称呼,没
有落款,只有一句话:“我一般周一到周五的下午都有会,周一和周三上午也有
可能开会。你可酌情选择与我通话的时间。”下面是一个电话号码。他告诉她,
这是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只有这个电话是他亲自接,办公室的其他电话都是秘书先
接。这还是他们认识不久写给她的,一直压在褥子下面,已经有些发潮,她把纸
凑在鼻子下面轻轻嗅着,能够闻到床褥的气味。这是一封标志着两个人关系的实
质性开始的信件,她再一次陷入恍惚。
突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她像被惊吓的小野兔一样猛的一个激灵,
情急之中想到的是地下革命者应付国民党宪兵搜查的英勇举动,她立刻将信纸扔
到嘴里。门还在不停地敲,她吃力地将嚼得半烂不烂的信纸咽了下去,纸团卡在食
道口,非常难受,但总算消灭了这个最危险的电话号码。她瘸到门口将门打开,
面前是她教过课的几个女学生,她倚着门,不知她们要干什么。她正要问,刚刚
咽下的纸团又从喉咙口探了出来。她哽咽着下咽,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脸上露出极
为痛苦的痉挛。几个学生相互看了看,似乎在考虑什么,她却嗓子眼一痒,强
烈的呕吐带着粘稠的未消化的食物及灼热的胃酸夺口而出,几个女学生急忙闪开,
那团信纸也像随瀑布飞落的小船一样落在一瘫污泊中,她顾不得多想,连忙趴下身,
从污泊中抓起那团粘糊糊的信纸重又塞进嘴里,带着呕吐物的酸臭往下吞咽。
几个女生显然没有弄明白她在干什么,只是为这种失常的举动感到惊骇。米
娜终于将那张嚼得半烂不烂的信纸吞了下去,这才抬起伤痕累累的面孔。几个女
学生像看疯子一样,不知道能否和她正常对话。一个人举起了手中的瓶瓶袋袋,
说道:“米老师,这些东西给你。”
她们惊骇的目光在打量她是否能够听懂这些话语。米娜听清了她们的话,也
看清了她们手中拿的只是一些酒精、红药水、药膏、药棉、纱布,但她脸上仍然
是木木的,没有任何表情,几个学生没有再说什么,留下东西匆匆走了。
她回到屋里,逐渐冷静下来。她慢慢走到墙上的那面课本大小的方镜前站住,
对着镜子,她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现在的样子。那是一张非常人的面孔:零乱的头
发披散着,半遮半掩的是两横三竖的血痕。她在脸盆里洗净了手上的污物,用毛
巾轻轻擦去嘴角的呕吐物,再翻转毛巾轻轻揩掉脸上的污泥血迹。她发现,这绝
不是简单擦擦就能清洗干净的。
撩开遮住脸颊的乱发,那两横三竖的伤口如此醒目,竟然有点像在镜子上贴
了两横三竖的红纸条。她倚墙站了好一会儿,拿起扫帚,轻轻打开门,趁着楼道
里没人,将门口呕吐的污泊扫净,然后关上房门,插好。想了想,将盆里的脏水
倒到一个大些的洗衣盆里,同时将纸篓里撕碎的纸张浸到里面,用手搅动着将它
们浸透,再一点点将这些碎纸揉烂。她知道,撕得再碎的纸也可以重新拼起来。
把这些纸揉烂了,快成纸浆了,她又把它们攥干,重新扔在纸篓里。最后,她在
脸盆里舀上清水,将手洗净。再换上清水,对着镜子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洗脸。
暖壶里还有水,她又加了点热水,温水增添了一点去污的能力。脸大致洗出来
了,当那些肮脏的黑灰污秽洗掉后,她发现脸的皮肤还是光洁的,但那两横三竖
的伤口却比原来更加触目。她呆滞了好一会儿,拿出学生们刚刚送来的药棉,打
开了酒精瓶,想了想,又摇摇头,伤口受不了。于是,她把暧壶里的开水倒在茶杯
里,将药棉在开水中沾湿,对着镜子清洗起脸上的伤痕来。皮肉开裂的伤痕里有
泥土,清洗引起的疼痛就好像再一次撕裂自己的面孔,她忍痛清洗着,她要脸面。
把伤痕洗净之后,轻轻涂上消炎的药膏,她又看了看自己已经破碎褴褛的上
衣和裙子,再没有一点力气照顾自己了。被雨水浸泡了一天的衣服,已被体温烘
得半干。现在最影响她的是臀部的疼痛,她小心翼翼地试了又试,才能在大腿的
某个狭小部位找到与椅子接触的安全区。她只能悬空着臀部,轻轻坐在床边。夜深
人静中,她此刻真正想念的人是已去世的母亲。
母亲的照片在写字台上的一个小镜框里,神情很严肃,很辛苦,当然,也很漂
亮。不知为什么,她觉出自己的眼睛潮湿了。母亲一生中只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
这次失败的婚姻留下两个记录:一个,是她这个女儿;另一个,是对所有男人的不
信任。她独自一人将女儿带大,女儿从小也便在没有父亲的家庭中长大。米娜
经常羡慕别的女孩子,当看见她们被父亲手拉手领着在街上玩耍时,她常常会呆呆
地站住,直到他们的背影远去。这时,她往往会咬住自己的手指,好像对手指
的吮吸能够克服内心的寂寞。在童年的想象中,最经常的故事就是有一天突然一个
高大英俊的男人出现了,他拉着自己的手说:我就是你的爸爸。每当她在书籍中、
电影中看到某个了不起的男人时,她就会在心中编织一个故事,让这个男人最终以
父亲的身份奇迹般地出现在面前。这种时候,她会对母亲生出些许怨恨:怨恨母亲
没有为自己找下一个好父亲。
懵懵懂懂中,卢铁汉高大的形象出现了,他侧对着自己走过去,又站住,转
过那大理石一样高耸的额头看着她。这原本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形象,她最初觉得
他像一个阴险叵测的坏人。当那厚厚的嘴唇嚅动着说话时,更让她觉得一种冷酷。
然而,随着他们的接近,她却慢慢感到对方的和善,这种和善淡化了他相貌的
狞厉而衬托了他身份的高贵,并且和自己一贯想象的父亲有了远远的一点联系,当
然,比自己想象中的父亲更遥远,在某种意义上似乎更像爷爷。
夜深了,校园里一片寂静。她觉出夏日的闷热,挣扎着欠起身,关上台灯后
拉开窗帘,推开了窗户。窗外泻进来的新鲜空气给了她奇妙的自由感觉,她顾不
得对蚊虫的禁忌,将纱窗也打开了。大雨过后的后半夜显出了透人的凉爽与湿润,
近处的几个单双杠在黑暗的楼影中无声无息地构成着几何图案。黑色的楼影过去,
在月光的照射下,体育器械室的平房屋顶像帽檐,帽檐下是一扇一扇映着月光发亮
的玻璃窗,像审视的眼睛。再远处,就是月光下的大操场了,相对的足球大门
隔着遥远的距离虎视眈眈。沿着学校的围墙,一排高大的杨树在深夜中像深色的山
脉将校园围住。杨树后面是圆明园遗址,一片野草坡中,竖立着英法联军焚烧后
遗下的石柱、石门和零零散散裸露在土地外面的石基。大片大片的湖泊里长满了
芦苇。夜空中芦苇的气息、野草的气息、杨树的气息像睡神一样游荡着。更远处
就是麦田和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