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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卢小龙跨出高门槛,走出了老树阴暗的院子,金主任显得十分亲近地对卢小
龙说:“原来那个姓贺的,你知道他搞了多少个女知识青年吗?”卢小龙等着他往
下说,金主任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对卢小龙先伸手比划了一个1,又伸手比划了
一个8,说道:“18个,其中两个定性为强奸,所以被判了死刑。”卢小龙悚
然一惊,知青办原来那个贺主任矮矮的个子、病恹恹的腊黄脸,像一个谨小慎微
的小职员,没想到如此胆大包天。模模糊糊中他回忆起一个镜头,有一回他到知
青办,同是这个黑屋子里,看见一个女知青白光光的手臂从贺主任的手中泥鳅一
样滑脱出来。那是一个非常仓促的镜头,正是这个镜头,现在将不可思议的事情
做了一点注释。
金主任扶着他的肩膀亲热地说了一堆话,希望他到铁路局上班后来封信,建
立联系。
已经走出了县革委的大院,外面就是熙熙攘攘的县城街道了,卢小龙站住和
金主任告别,说道:“我这就赶着去公社了。”金主任仰着那张黑红的长方脸说
道:“你还去刘堡村看看吗?”卢小龙说:“想去看看。”金主任点点头,说:
“应该去看看,到底在那儿干了两年,有感情的。”卢小龙说:“金主任,你回吧,
他们还等着你呢。”金主任一边和他挥手告别,一边说道:“他们那些事找我没用。”
卢小龙将牛皮纸信封和档案袋都装到挎包里,回头看见金主任还在县革委大门口冲
他招手,他也又招了招手,便朝前走去。
正赶上县里有集市,不宽的街两边摆满了摊:卖枣的、卖柿子的、卖扫帚的、
卖烤红薯的、卖羊杂碎汤的、卖辣椒的、卖蒜的。辣椒是一串串红红地挂在那里,
蒜是一辫辫长长地搭在那里,羊杂碎汤在大铁锅里滚着,一只胖手拿着大铁勺在
汤面上转圈舀着,喝羊汤的将冷馍馍、冷窝窝头一块块掰碎泡在羊汤里,连吃带喝
着。卢小龙一边在热烘烘的集市中穿行,一边为今天办事顺利感到意气风发,
他今天第一次领会了社会上刚刚时兴的一个名词“走后门。”他发现“走后门”
是很让人舒服的事情,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像坐在一顶暖烘烘的轿子里。
刚刚走出这条闹街,就听见后面有追赶上来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气喘吁吁
的叫唤:“卢小龙。”他转过身,看见那个长圆脸的女知识青年满脸通红地跑了过
来。她在卢小龙面前站住,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卢小龙,我是王村的,我叫李
慧姝。”因为气喘和局促,她一时说不上话来。卢小龙有些拘谨地笑着,等着她
说话。她终于喘过一口气来,回头望了一下,对卢小龙说道:“卢小龙,我想求
你帮帮我,不管是什么工作,我都愿意去。”她说得十分急切,卢小龙只能尴尬
地一笑。李慧姝又说:“你去刘堡,我陪你去吧。”卢小龙连忙摇头,说:“不
用。”李慧姝解释道:“我骑着车呢,可以驮上你,我现在推车去。”卢小龙说
:“真的不用。一路去刘堡,上坡下坡,骑车也不方便。”李慧姝看着卢小龙,
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卢小龙想到了被判死刑的贺主任,他既同情又无奈地笑
了笑,说道:“你给我留个地址吧,我以后要是有办法,就跟你联系。”对方马
上从肩上的书包里掏出钢笔,又掏出一个小日记本,撕纸来写上了地址、姓
名,塞到卢小龙手中。
卢小龙在对方眼巴巴的目光下尽可能显得郑重地将这一页纸折叠好收了起来,
放在了口袋里。他搭了一辆顺路的马车,马车叮铃哐啷地上坡下坡,卢小龙看着
两边已经收完秋庄稼的土地,用在行的眼光估量了一下今年的收成,和赶车的把式,
一个脸红脖子粗的壮年农民扯着闲天,中午时分就到了公社。
冤家路窄,原公社副书记刘仁鑫已被提升为公社书记,正背着手在院子里训
人。他穿着一身浅黑色的中山装,留着小分头,一边训人一边原地倒着脚步,一
张老鼠脸配着矮小的身材,依然给人贪婪而诡诈的感觉。他一眼就认出了卢小龙,
眼中射出惊疑的目光,随即堆出不自然的微笑,三年没见面,颧骨显得更高了。
卢小龙立刻把来意简单说明了,刘仁鑫紧张的表情一下松弛下来,脸上堆出的笑就
自然多了。知道卢小龙已经在县计委盖过章,在县知青办拿了档案,便很有气派
地一挥手,说:“剩下的事就都是咱们公社的了,我帮你安排。”他吆喝了一声,
从靠门口的电话室中跑出来一个姑娘,刘仁鑫很权威地抖了一下手腕,说道:“去
把管章的给我叫来。”姑娘扭着挺肉感的身躯跑出了院子,刘仁鑫又对站在自
己面前的四五个人训斥道:“你们一天到晚就是胡来,回去以后好好反省反省,明
天再来找我。”四五个男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为首的一个穿着一件蓝褂子,高
高地立在那里,头发剃得像个马桶盖,四周白森森,头顶一片黑,眨着眼嗫嚅地
解释着什么,似乎是有关供销社的事情,而后,便领着一伙人走出了院子。
刘仁鑫依然想背着手和卢小龙说话,显然有点背不出气派了,他一边踢着脚
下的几块石子,一边故作亲热地对卢小龙说:“早就想找到你,叫你早点回刘堡,
大队、公社这几年调整了几次领导班子,我一直想安排你。”卢小龙没那么健忘,
他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应酬着这篇鬼话,刘仁鑫却好像越来越坦然,他说:“那
年整‘5。16’,我顶了很大的压力,我就是说你来刘堡这两年表现好,上边逼
我、压我、催我,为你的事我受了不少批评。”这时,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匆匆忙忙
跑进公社大院。刘仁鑫立刻得了活力,伸出一只手来对卢小龙说:“把手续拿来
吧。”卢小龙将牛皮纸信封从挎包里拿出来,刘仁鑫接过来递给那个年轻人,
说道:“该盖什么章盖什么章,该办什么手续办什么手续,利索点。”年轻人点着
头进到一旁的办公室了。
刘仁鑫继续踏着脚和卢小龙说话,他说:“今年县委办公室尚主任见到我,
还打听你的情况。”卢小龙说:“我上午在县委见尚主任了。”刘仁鑫马上说道
:“去年年底,传说你爸爸要来咱们地区当副书记,我一听特别高兴,想着那样
你就可能跟你爸爸一起过来,回刘堡看看。”卢小龙又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听着这
一切,闻见一股老鼠洞穴的气味从刘仁鑫那里一丝丝冒过来,他转头看了看院
角那个曾经关押过自己的黑房子,黑房子开着门,里边黑洞洞的。他问:“那个房
子现在干什么用呢?”刘仁鑫朝那边看了一眼,赔着笑说:“还空着呢。”卢小
龙走过去,刘仁鑫只好跟过来,说:“这对你也是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地方。”
两个人站在了门口,里边很暗,门洞里淌进去的光明被两个人的身影遮住了
一多半。一股湿闷的味道从里面溢出,好像面对一个潮湿的垃圾堆。他背着手踏
了进去,屋里的地面比外面低,一脚跌进去,立刻觉出这真是个囚禁人的好地方。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四面的墙壁依然抹着黄土,空荡荡的,墙角铺着一些麦
草,上边还有一块破烂的布门帘,不久前还像关过人的样子。
他走出了黑房,那个年轻人拿着卢小龙信封里掏出来的一摞材料从办公室走出
来,说道:“刘书记,都办好了。”刘仁鑫说:“好好检查一下,看有没有遗漏。”
年轻人一页一页翻看了一遍,说:“全了。”刘仁鑫指了一下卢小龙,说:“让
小龙自己再检查一遍。”卢小龙接过来看了一遍,又看了给自己迁出的户口,反
反复复检查完了,将这些材料又都收在了牛皮纸信封里,放进挎包。刘仁鑫一眼
就看见挎包里的档案袋了,笑着说:“把档案也带上了?”卢小龙点点头。刘仁
鑫又说:“没吃饭吧?在这儿吃饭吧。”说着,就吆喝道:“崔老头。”公社管
做饭的崔老头穿着一身黑衣服高高瘦瘦地走了出来,那步伐像踩着高跷,有点僵硬
地挪着,边走边在黑乎乎的围裙上擦着手,刘仁鑫说:“加两个菜,招待客人。”
卢小龙忙说:“我已经吃过了。”刘仁鑫表示不信地打量着卢小龙,卢小龙说:
“我真是吃过了。”
刘仁鑫点点头,说:“那你不回刘堡看看?”卢小龙说:“回去看看吧。”刘
仁鑫说:“也好,我就不送你了,我下午这边还有个会。”
从公社大门出来,一路缓坡走着,走了好大一截,转过头去,刘仁鑫还站在
公社大门口,居高临下地挥着手。卢小龙又走了一截,看到公社卫生院了,想起
挨整的那一年,那天晚上被从公社大院放出来摸黑回村的情景,就是在卫生院门
口遇到了鲁继敏和贾若曦。
他又回头看了看,刘仁鑫已经不见了,便眯着眼想了一下,拐弯进了卫生院。
院里还算整洁,前后有几间房,一间房子里似乎正在开会,卢小龙溜过窗户朝里
看了看。里面像是小学生听课一样,坐了一些农村妇女,讲台上坐着两个人,都
有些面熟。想必是自己一露头就被注意了,那两个坐在讲台上的人看着窗外交头
接耳了一下,就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卢小龙一看,正是贾若曦。
一见卢小龙,贾若曦的表情非常复杂,她比过去胖多了,原来挺好看的小脸
现在变得十分肥大,臀部像绑着面袋一样隆起着,卢小龙想到唐北生告诉他贾若
曦曾经被刘仁鑫搞得两次流产。贾若曦不自然地笑着,走上来问道:“你怎么回来
了?是不是迁户口来了?”
卢小龙点点头说:“是。”贾若曦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