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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着毛衣的母亲一边熟练地倒着针,一边瞟了她一眼,说道:“你们的关系也可
以淡一点了。”她对父母的态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也是麻木的反应,她没有觉得
父母有什么不对,只是不愿意他们干涉自己。当她和黄海等人在车站汇合时,这
群人客气地把她作为迎接卢小龙的必要成员,她除了觉出他们对自己的友谊,也
感到一种毫无道理的约束。
和卢小龙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了,曾经有过的一切,像一个遥远而又凄凉的故
事。五年前最初认识的情景,已经像少年时代的回忆了。一起去崇明岛,一起去
白洋淀,都好像是从书上读到的民间故事。一年来,流浪中的卢小龙不时寄来厚厚
的信件,日记一样记载着他的经历,她常常从那些纸张中闻到炕头的气味,油灯
的气味,还有旱烟袋的气味。坐在写字台的灯光下,她会恍恍惚惚地想着一个
叫做卢小龙的男孩在穷困潦倒的农村跑来跑去。
身处京都,她有时会失去对这种故事的理解,它可歌可泣,又遥远稀薄。像
看一些颜色古朴的木刻与剪纸,那只是与自己生活空间无关的装饰,虽然是令人
赞叹的艺术,然而只是贴在墙上,无法存在于生活中。
黄海比两年前见到时明亮了一些,脸上的晦气少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
装,颠着脚回避着贴地的寒风,与田小黎长长短短地说着话。田小黎更俊气了,
丰满的小脸白里透红,眼睛水波汪亮,一身军装更显得生机盎然。华军过去就显老,
现在也没有多大变化,她一身军装站在那里,一左一右地倒着脚,似乎在躲避寒冷,
其实不过是使自己在人群中更加充实自然。沈丽虽然还知道自己的美丽,站台上
时而走过一两个男人,总免不了将目光投向她,然而,在过了二十五岁,向三十
岁逼近的年龄段,她显然对这一切更处之泰然。
她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呢子大衣,当她挺拔修长地站在那里时,能够觉出
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成熟了,就像一块土地,原来毛茸茸的更年幼,现在湿润润的更
丰腴。也许体重没有增加,但自我感觉腰部、臀部及大腿被油脂润泽得更光滑了,
两肋的皮肤似乎比过去松弛了一些,面孔依然容光焕发,只不过现在的容光不像
二十岁时那样肆无忌惮地浪费了,该收敛了,青春要节约着使用。
黄海突然嚷道:“火车来了。”站台上的广播喇叭也报告着:“火车即将进站。”
车头远远地出现了,左右摆动着,在很窄的角度上隐隐看见后面拖着的长长列车,
最后,列车终于气势饱满地开了过来,给空空荡荡的站台带来迎来送往的充实。
站台上等候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一列列车厢、一个个窗户在面前经过。黄海
等人扫视着一节节车厢、一个个窗口,一群人有的奔向车头,有的奔向车尾,跑来
跑去地搜寻着。沈丽矜持地站在原地没动,看见火车稳稳当当停在面前,她左右望
了一望,觉得火车像一条长围脖,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在等待故事自然而然
地发展。看见黄海等人兴奋地跑来跑去,她觉出了心头的踌躇。她对将要出现的
男主人公不是没有期待,然而,她内心似乎又有一种不敢正视的回避情绪,她把
握不稳自己现在的态度。当黄海们还在一个一个车厢前跑动扫描时,她觉得这些
人像喷泉里的水四面张开,而她还站在喷泉口上犹豫不决。
天下总有一些巧合的缘分,她不跑不动,却看见迎面车厢里走下来卢小龙。
他下了车,左右张望着。沈丽一眼就发现,卢小龙变得又黑又瘦,穿着一身肮脏
破旧的蓝衣服,罩着鼓鼓囊囊的黑棉袄,眼睛虽然还有光,神情却显得有些衰败。
看见沈丽,他惊喜地眨了眨眼,大步走了过来。当他张嘴一笑的时候,干裂的嘴
唇中间开着口,沈丽十分触目地看到他少了两颗大门牙。也可能是身上的衣服太邋
遢,人有些佝偻,个子似乎更显矮了。两人面对面很近地站在那里,看到他的
头发长短不齐地乍起着,显然已经几个月没有理发,第一次发现他的脸颊上长出了
轻微的络腮胡。沈丽这时觉得自己穿一件呢子大衣来这里太奢侈了,也觉得自己
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干净挺拔地站在这里太生硬了,她显得亲热地一笑,指着
正往这边跑的人们说:“看,这么多人都来接你了。”卢小龙笑了笑,再次露出
缺少门牙的黑洞,他说:“是黄海把你们找来的吧?他还真能兴师动众。”沈丽
说:“欢迎受难英雄胜利归来嘛。”卢小龙捋了一下肩上的挎包带,提了提手中
的破旅行袋,刚要说话,黄海等人扑了过来,三下两下把他的东西接过去,一伙
人又是捶又是打地围住了他,亲热了一阵,这才热热闹闹地朝站外走。
卢小龙一边和黄海等人亲热的说笑着,一边不时看一眼沈丽。那眼睛倒和过
去一样年轻,目光有时坦白得仍像个自以为是的儿童,皮肤黑了,额头的形状还
是那样凸起。沈丽惊异地发现,卢小龙的头上已经出现了少许的白发,眯着眼想
起他在穷乡僻壤里的奔波,风里来雨里去,也便觉得好理解。一群人像被车站的
肛门拉出去的粪便一样,从出站口呼噜噜地拥到了站前的广场上,这里一年四季都
人满为患,到处是拥挤的旅客,对面马路上的商店倒是灯光靡靡。黄海说:“今
天一定要好好地聚聚,吃一顿,也算是给卢小龙接风。”
所有的人才意识到现在已是傍晚时分。沈丽随着久别重逢的人群进了车站前
的一个小饭店,围着白围裙的跑堂亮着油晃晃的面孔将他们摆布在两张油污的方桌
旁。一伙人说说笑笑地入座了,点了一些菜,要了几瓶啤酒,闹闹嚷嚷地往杯子
里倒着,白色的泡沫淤满了杯口,人们纷纷站起来碰杯,觉得分成两桌说话很不
方便,又热热闹闹地将两个方桌并到一起,长条桌围坐了二十来个人,卢小龙便
在众人的簇拥中享受着流浪归来的光荣。
小饭店里没有其他什么人,当跑堂的到厨房里张罗时,一群人便聊了起来,
话题都围绕着政治局势。林彪摔死在外蒙古,使中国的政治局势发生了剧烈的震荡,
这一震荡逐层扩大,已经传达到全党、全军、全国。用黄海的话讲:“卢小龙,
现在该是咱们再干一把的时候了。”卢小龙脑子里审视着形势的变化,若有所思
的目光似乎又进入了“铤而走险”的构思,他显然对今天局势的变化很满意,对
受到的这种欢迎也十分满意。在听完人们的一番议论之后,他说:“咱们需要用
新的眼光看待文化大革命,要敢于怀疑一切。”说完,便接着啃一块鸡骨头,缺了
门牙的嘴唇翻起着,显得十分忠厚。
沈丽被照顾地安排在了卢小龙身旁,她多少觉得自己和这桌酒菜以及围着这
桌酒菜的人有些隔阂,像一只鸭子跑到了鸡群里,也像一只天鹅跑到了猫群里。
她依然对自己读到的故事有兴趣,然而这故事只像黄土断崖旁看到的酸枣刺和野花
漫开的地形,离自己较远。
卢小龙身上洋溢着农村土炕上滚过的气息,可能是吃得热了,他解开了外面
的灰蓝布褂子,又解开了里面农民穿的黑棉袄,露出一件污脏皱巴的白衬衫,领
扣和领子下面的两三个扣子都已脱落,闪闪烁烁地裸露着贫瘠的胸脯,一股浓烈
的体味从解开的衣服中冒出来,让她想到中学时一次去农村劳动,看到烟火从刚
刚用湿泥巴砌好的烟囱里冒出来时蒸发出的气味,湿泥巴烟囱在散发这种气味和
蒸气的过程中逐步被烘干了。现在,这股气味源源不断地熏着她,使她浮想联翩
地回忆起卢小龙信中写到的山村里的故事。
卢小龙现在很安稳也很有点人物感地坐在那里,似乎在做决定中国命运的决
策,目光穿过饭桌上的烟雾洞察着一切。沈丽不断扫描到他贫瘠的胸脯和因为风
吹雨打显得皮肉松弛的脖颈,想到自己光洁丰腴的身体曾经和这个身体有过的接触
与结合,在生理上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好像一件很润泽的羊毛衫被坑凹不
平的粗糙烙铁熨了一遍,隐隐留下受伤的记忆。小饭店屋顶不高,靠街都是窗户,
看见流流荡荡的行人,马路上的自行车、汽车也不少,斜着望过去,北京站的钟楼
隐约可见。黄海一边奋勇地夹着菜,一边指手画脚地讲着,圆圆的小脑袋像拨浪
鼓一样灵活,眼镜片闪闪发光,他说得兴起,一只脚踏在凳子上,颇有一种翻手为
云覆手为雨的气派。田小黎坐在黄海对面,笑眯眯地看着黄海,偶尔将目光甩过
来看看卢小龙。卢小龙一直若有所思地听着众人高谈阔论,最后,才像主持会议
的首长一样,很沉稳地讲了几句,他说:“咱们要抓紧研究中国社会。最近要想
办法将北京有思想的同代人都召集到一起,开各种讨论会,大家要分头去收集有
关资料,收集一些有关苏联的、东欧的书,收集世界上各种对社会主义评价的书,
再找几套《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要读点书,要做出中国今天的
社会各阶级分析。”
一群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战斗情绪,让沈丽想到他们五年多前发起成立
红卫兵的历史。最后,摩拳擦掌地吃完饭了,黄海将袖子一直撸到大臂,挥手对卢
小龙说:“现在该你再一次出来挑头做学生领袖了。”田小黎指着卢小龙急切地
说道:“又该咱们干了,你赶紧拿出个战略方针。林立果会搞‘571工程’,
咱们也编一个什么工程。”华军一直仰着通红的脸看着卢小龙,这时很认真地对
卢小龙说道:“历史又需要你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