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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多半。”卢小龙顿时觉得腿有些软。
爬过一段需要手脚并用的陡坡,出现了一片缓坡,一二十只绵羊拖着一身脏
乎乎的毛,啃着坡上小树的树皮和冻土中的草根。卢小龙正诧异只见羊不见人,
忽然看见一个身穿灰白羊皮袄的人正双膝跪地将一只羊夹在自己的双腿中,两手抓
住羊的肩部,像是要从背后将羊扑倒。卢小龙转头问二妮:“那是干吗呢?”二妮
脸一红,拉着他快步朝前走。那个人听见脚步声,慌忙放开羊站了起来,往上拉
自己的黑棉裤,卢小龙这才看见他的棉裤褪在膝盖下面,赤裸的大腿从羊皮袄下
面露了出来。当那只绵羊逃到羊群中啃起草来,羊倌慌慌张张系好了连裆裤拿起
羊鞭时,卢小龙也便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心中感到极为恶心。羊倌长着一张傻
愣的长圆脸,看看卢小龙,腋下夹着羊鞭,唱着小曲一摇一摆朝羊群走去。
小女孩大概也为刚才的一幕害羞,她一边爬着山,一边不时弯下腰在路两边
拾小石头子玩。这样走了一阵,她看了看周围说道:“你等我一会儿。”就踏着
路边的一块梯田跑下去。卢小龙望着她的背影,看见她下了一个田埂,蹲下了身,
接着传来小女孩撒尿的声音。
卢小龙微微一笑,立刻转回头来,发现自己也有了尿意。等二妮跑回来以后,
卢小龙又跟着她爬了很长一段坡路,问道:“二妮,还远吗?”二妮仰头看了看,
说:“还有一半吧。”
卢小龙知道坚持不到村里了,便瞅着二妮一笑,说:“你也等我一会儿好吗?”
二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卢小龙踏着路边的一小条梯田跑下去,转过一个弯,
土坡遮住了他,他便解开裤子痛痛快快地尿起来。看着远近的大山及山下影影绰
绰的大路,这泡尿尿得很有力量,将眼前的冻土热气腾腾地冲出一个洞,想到明
年春天会在这里开出一朵最漂亮的野花,他为自己这泡尿感到豪迈。他回到路上
的时候,二妮扑闪着眼睛说道:“好走的路没有了,前边的路都不好走。”卢小
龙一听,有些挠头,他说:“郭家岭这么高,你每天都上山下山去上学呀?”二
妮一边身体前倾地向上蹬着,一边说:“是。”
这一段羊肠小路十分陡峭,常常需要手脚并用。当二妮在上面伸出小手拉他
时,他不再拒绝了。二妮的小手很温暖,很柔韧。经过一番埋头苦爬,两个人终
于蹬上了山顶,这里比较平坦,有几块梯田。卢小龙站在山顶擦着满额头的汗,
摘下棉帽四下了望,视野十分开阔,远远近近的山和这里差不多高,山顶和山脊
梁在阳光照耀下像白鳞鳞的鱼一样发着光。越过这些高度差不多的山顶再往远处看,
云雾中还有更高的山。二妮向前方一指,说:“那就是郭家岭。”卢小龙远远望去,
过了这个山顶,再下一个缓坡,一条窄窄的小道弯弯曲曲地延伸向一片比这里稍
低的缓坡上,靠着土崖似乎有隐隐的窑洞门窗。周围的山一座连一座,大得与天
空分割着世界,想到这样开阔的地方只住着四户人,真感到渺小。
郭家岭村是在山顶一块低凹处削出了一段向南的土崖,在土崖上掏了十来孔窑
洞,窑洞里的四户人家算一个生产小队,有一孔窑洞算是小队的库房,有一孔窑
洞喂着小队的两头牛。当卢小龙来到十来孔土窑洞前时,觉出这倒是一个能聚阳
光能避风的暖窝,太阳从头顶照下来,周围的黄土也显得不那么寒冷了。站在四
户人两头牛构成的小村里,便多少忘记了四面的大山,山下的大队部,更忘记了远
在天边的北京。只有眼前的黄土崖,窑洞,两头牵出来晒太阳的黄牛,还有一眼
水井。这么高的山上有水井,也很难想象,再一问,井深四十丈,卢小龙吃了一
惊。刘堡村的井深十多丈,绞一桶水就一支烟的功夫,四十多丈,得绞多长时间?
换算了一下,深100多米。再一看井上的辘辘绳,就知道是那么回事,辘辘轴
很长,绳子绕了几乎一搂多粗,摇把也很大。绞水通常是两个人一起摇,种地是
靠天吃饭,绞上的水只是人喝牛饮,这里的人早晚没有洗涮的习惯。
二妮的父亲叫郭道友,年纪不大,头发却已花白稀疏,黑红的长圆脸浮着十
分敦厚的表情,说起话来慢慢的,常常是手势做出半天了,话才跟了出来。听说
卢小龙是马连长让女儿领来的,顿时把他看成是上边来调查情况的干部。中午,很
好地管了饭,玉米面糊糊,烙了白面饼。卢小龙注意到一张白面饼就只放在了他面
前,二妮的父母以及二妮都只喝玉米面糊糊。卢小龙坚决地将面饼分成四份,放
到他们面前时,他们都推说白面吃不惯。二妮看了一眼白面饼,端着碗跑到门外。
卢小龙拿起一块饼子走出窑洞,塞到二妮手中。二妮看了看卢小龙,又看了看爹,
转身又进了窑洞,把饼子放到炕桌上,这才端着饭碗出去了。
午饭后,卢小龙和他们一起干活。四户人家,就是四五个劳力,将牛圈里的
粪土挖起来装到筐中,担到窑洞前的平地上堆起来,再刨点松土垫到牛圈里,让
牛在上边屎尿、践踏沤成肥。堆在平地上的肥料用土盖了拍严,免得被一冬的风吹
跑,春天了再把它担到地里去。这点活不够一下午干的,当队长的郭道友又领
着四五个劳力与卢小龙一起到村前边的梯田里垒堰。站在高处往山下望,一条条
梯田像体育场的看台一层层落下去,直到深深的山沟里,对面山坡上又有一条条
梯田像体育场的看台一层层高起来,高高远远地到了对面山顶上。
卢小龙问:“为什么不住到沟底?”郭道友说:“没法住。”卢小龙又问:
“对面坡上的梯田怎么过去种?”郭道友回答:“下去,再上去种。”卢小龙放开
眼看看,发现梯田在山上占的面积很有限,远远近近大多数山坡都光秃秃的,有
的十分陡峭,更不是种的地方。他们五六个人抡着锄头铁铣紧一阵慢一阵地干活时,
太阳已经滑到西边山顶下面,山头一下暗了不少。放眼望去,这是一个山头连山头
的世界,远远看着郭家岭的几孔窑洞,十分偏僻荒冷。又干了一会儿,天半黑下
来,郭道友说了一声:“评工分吧。”五六个人在寒风嗖嗖的梯田里坐了下来,
每个人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交到郭道友手中,一个人一个人评分。第一个被
评的是叫来发的长脸农民,大伙把他从上午到下午干活的情况说了一遍,有人说
:“给九分五。”郭道友问大家有没有意见,又有人说:“九分六吧。”人们议
论一番,郭道友说:“就九分六吧。”在来发的工分本上,记上了今天挣的工分
:九分六,然后,将薄薄的工分本还到来发手中。又给第二个人评分。一个一个
评下来,大多是九分五、九分六。
最后,郭道友说:“该评我了。”大伙有说九分八的,有说九分九的,有说
十分的。郭道友说:“我今天也就只能评个九分七吧。”他在自己的工分本上写
上了九分七。卢小龙对这一套十分熟悉,十分就是一个整劳动日,也是社员劳动
一天的最高分,年终就是凭着这些工分分粮、分红。
分评完了,郭道友又问卢小龙:“您给大伙讲点话不?”卢小龙笑着摆了摆
手,说道:“收工吧。”一群人挑起筐,扛起锄头铁锹往回走。天全黑了,远近
的山灰蒙蒙地飘在黑暗中,坡上坡下走了几个弯,十来孔窑洞便都黑着面孔出现在
眼前。舍不得点油灯,各家各户都摸着黑吃饭,灶膛里的柴火都没有灭尽,多少
还能借一点火亮。没多一会儿,家家户户的男人们都端着大碗蹲到窑洞门外喝玉米
面粥,卢小龙坚持同吃同住同劳动,也端着大碗在窑洞口稀里哗啦地喝开了。
他在想:自己这样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调查下去,最终能够调查出什么结果?
他刚喝完一碗,二妮就跑过来拿过他的空碗去给他盛。他说:“再有半碗就行
了。”二妮给他端来满满的一海碗,他拨了半碗给蹲在一旁的郭道友。郭道友看了
他一眼,说:“别不吃饱。”卢小龙端着大碗走到周围几家窑洞门口蹲一蹲,聊一
聊,发现家家碗里的玉米面糊糊都是稀汤寡水。卢小龙看了看自己碗里的稠糊糊,
一下就明白了这是郭道友因为自己特意做的稠饭。他用筷子拨拉了几个人饭碗里的
稀汤水,问道:“干一天活吃这能行吗?”人们端着海碗在月光下憨厚地一笑,
说:“汤饱,汤饱,吃干有多少?”卢小龙转了一圈,又回到郭道友家门口蹲下,
说:“你说,咱们种地的人为什么总是喂不饱自己的肚子呢?”
郭道友喝着糊糊慢吞吞地回答:“老天不照应呗。”“从来没有吃饱过吗?”
卢小龙问。郭道友说:“刚土改完单干时,吃饱过。”卢小龙问:“那时老天就照
应?”郭道友挺麻木地回答:“兴许是。”卢小龙问:“咱们这儿饿死过人吗?”
郭道友脸色有些黯然,过了一会儿才答道:“饿死过,前几年。”
饭吃完了,各家灶里的火都灭了,做饭烧暖的炕就等着种地的人卧了。卢小
龙要和大伙聊聊,郭道友便在自家的炕头点了一盏油灯,白天干活的几个男人过来,
就着油灯抽开了烟袋锅。他们有的盘腿坐在炕上,有的在地下坐个小板凳,卢小
龙坐在炕上问着一些问题,大伙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卢小龙趴在小炕桌上就着油灯
简单记录着。煤油灯照亮着周围一张张衰老的面孔,郭道友坐在炕桌旁一言不发
地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二妮趴在卢小龙和郭道友身后,看着一圈人说话,还爬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