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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这一次,他一边咀嚼一边觉出了牙碜,窗台上的沙土也都跟着进了肚里,吃完
了,从里到外更觉冰冷。
他在院子里跺着脚跑了几圈,看见那边山上下来人,远远地只见一身黑色的衣
服,还有黑色的帽子。过了一会儿,人被屋顶挡住了,他来到大门口,原地跺脚等
着。为了见面说话方便,他解开了棉帽的帽耳扣,寒冷的空气一下扑在脸颊和耳
根上,又起了一阵寒噤。
听到路上石子踏响的声音,山上下来的人出现了,一看就是大队干部,一身
黑棉袄黑棉裤,棉袄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中山服,戴着一顶同样是黑色的棉帽子,
个子瘦高,脸黑瘦,下巴挺长,一双眼睛聪明有神。他疑惑地看着卢小龙,卢小
龙走上去,笑着说明自己是北京知识青年,因为想为省剧团编一个戏本,所以在
农村跑一跑,收集素材。对方的疑惑立刻消除了一多半,露出了有些矜持的笑容。
他袖着手与卢小龙一起走进院子,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将靠院门口那间惟一上锁的
房门打开,请卢小龙进去。
屋里很暗,同样寒冷,桌椅板凳上都蒙着尘土,中间有一个铁炉,烟囱直着上
去,再直角一弯水平伸出窗外。主人自我说明了身份:大队副书记兼民兵连长,姓
马,叫马清宝,他算是很热情地说道:“我先把火生着。”就把铁炉里的炉灰漏
净,团上几张旧报纸,用火柴点着,又撮起一簸箕堆在墙角的劈柴倒了进去,火
带着烟冒了起来,将炉盖一盖,听见火呼呼啦啦地被烟囱往外拔着走。劈柴烧旺了,
将炉盖打开,火焰蹿出两尺高,马清宝又搓起一簸箕堆在墙角的煤块倒了进去,
一股浓烟一下冒了出来,他拿起火筷子捅了捅,煤块落下去一些,被盖住的柴火又
冒上来,他就势又倒进去一些煤块,火和浓烟同时往上蹿。他拉上炉盖,看着
窗外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拍了拍手,卢小龙知道,这火算是生上了。两人拉着板
凳围着炉子坐下,卢小龙和他聊了起来。毕竟在农村干了两年,对农村的情况已
经十分熟悉,对农村的干部心理也比较了解,问着问着,对方剩下的一点疑惑也
都消除了,而且显然被问出了谈话兴致。
每到对方讲得有趣时,卢小龙都会不失时机地表示惊叹和称赞:“马连长对
村里的情况真了解;马连长讲得真清楚。”卢小龙从挎包里拿出笔和本,一边聊
着一边记录,这时的记录不但不增加怀疑,反而增加信任。谈着谈着,从炉盖的
缝里看到煤火已经生着,烟没有了,红红的火正通过烟道呼噜哗啦地往外抽着,
热气从铁炉子里散出来。马连长又站起身撮了半簸箕煤,打开炉盖转圈盖了一层,
将煤火压匀,盖上炉盖,拿起铁壶掂了掂,里边还有水,就又打开炉盖坐在了铁
炉上。这样,两人的谈话就更消停了。
谈到晌午时分,门外响起畏畏缩缩的敲门声,马连长隔着门玻璃看了看,对
卢小龙说:“这是一个清理阶级队伍的对象,过去在国民党当过班长。你在一旁看
着,这也是农村的情况,兴许能编到你的戏本里。”说着,他大喝一声:“进来!”
门推开了,进来一个矮矮的老头,一顶旧毡帽,一身破旧的黑棉袄,他胆怯地迈
过门槛走了进来。马连长将椅子往后拉了拉,腾出一点地方,提高嗓门说道:
“昨天我在你们村全体社员会上讲的话,你听懂了吗?”老头袖着手缩在那里,
顶着红糟糟的蒜头鼻,连连点头道:“懂。”马连长拿起水壶,一边用火钩子整理
着煤火,一边问:“懂了,你有什么表现哪?”老头嘟嘟囔囔地说道:“我昨天晚
上都交待了。”马连长又将铁壶压在炉子上,撂下铁钩子,拍着手说道:“你交
待什么了?”老头说:“我在国民党当过副班长。”马连长一下站住,居高临
下地看着矮老头说:“知道不知道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头连连
点头说:“知道。”马连长又瞪了他一眼,问:“知道为什么以前一直不交待?
昨天我点了你的名,把话讲到家,你才交待?”老头低着头说:“我糊涂。”
“糊涂?哼!”马清宝在屋里来回走了走,并看了卢小龙一眼。卢小龙在屋角远
远地看着这幕戏,发现马连长对这个清查对象并没有发自内心的仇恨,不过是在
装模作样地发脾气,那脾气或者一半是发给他这个收集素材的客人看的。
马连长训了一顿,老头走了。刚关上门,没说两句话,就响起了更怯懦的敲门
声,这次,卢小龙隔着门玻璃也看见了,是一个相当好看的农村姑娘。马连长瞄
了一眼,提高嗓门说道:“进来。”农村姑娘显然没敢用力,门推开一点,又推不
动了,又用了一些力,才小心地把门推开。她提着一个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布,
还露着一些麦草,卢小龙一眼就看到布四边的麦草下露着鸡蛋。女孩也就十六七岁,
皮肤白光光的,这让卢小龙有些吃惊,如此穷的山村里还有这么好看的女孩,浓眉
大眼,俊俊地站在门边,她哆哆嗦嗦地将篮子放在门背后,又到马连长面前想说
什么话。马连长背着手故作严厉地说道:“你爸爸糊涂,过去不相信党的政策,
现在才知道坦白从宽,我刚给他落实完政策。”女孩垂着眼双手握在身前,相互
轻轻地捏着。马连长在屋里走了走,注意到旁边的卢小龙,多少显出一些不自然。
卢小龙站起来说道:“马连长,你先和她谈话,我到外面转一转。”他拉门走了
出来。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出了院门,那个红鼻子老头正袖着手靠墙蹲在绿色邮
箱的下面。老头抬起一双迷糊的小眼睛直直地看了看卢小龙,拿出旱烟袋,在烟
丝荷包里挖着烟丝。
卢小龙几步跑上了大路,太阳已经从山上露了出来,周围的大山近一座远一
座看得清清楚楚。他走了几步,背着手在老头面前站住,问道:“你在村里干什么?”
老头想要站起来,卢小龙忙伸手制止道:“你就蹲着说吧。”老头说:“放羊。”
卢小龙点点头,又问:“刚才那是你闺女?”老头领会着卢小龙问话的用意,又点
了点头,说:“是。”卢小龙问:“你几个闺女?”老头说:“一个。”“有儿子
没有?”卢小龙问。老头说:“没有。”卢小龙没再说什么,在院子外边的大路
上来来回回遛着。风已经停了,太阳贫弱地照下来,空气干冷,借着刚才在火炉边
烤出的一点暖气缓缓地走着,倒也能挺住。老头抽了几袋烟,刚才进去的女孩空着
手从院里走了出来,头发和衣服有点零乱,白白的脸上红扑扑的。她看了卢小龙
一眼,便怯懦地垂下眼,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她慢慢走到老头身旁,
说:“爹,咱们回吧。”老头问:“没事了吗?”姑娘两眼直直地点了点头,伸手
拉老头站起来,两个人沿着大路往前走,走出一截就拐着往山上去了。
到了中午,卢小龙和马连长谈完了,他提出要到寒山庄大队下面的村庄里住几
天,了解几个生产小队的情况。马连长显得特别亲热地说:“行,我来给你安排。”
两个人走出屋,马连长看了看门外靠的自行车,说道:“这是你的车?”卢小龙
点点头。马连长说:“你把车就推到我的办公室里吧,山上推不上去,什么时候你
下山走,再来取。”卢小龙将车推进了生着炉火的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马
连长正在大路上东张西望,他说:“我给你找个带路的。”没多一会儿,那边山
坡小路上连蹦带跳走下一个背着书包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圆圆的小脸被风吹得红
扑扑的。马连长叫住她:“二妮,过来。”那个叫二妮的女孩跑了过来,马连长
拍了拍卢小龙的肩膀,对女孩说:“你带他去你们郭家岭,跟你爹说,是我让你
领去的。”小女孩高兴地招了一下手,说:“清宝叔,那我去了。”马连长站在
路边向卢小龙挥挥手。卢小龙觉得有趣的是,因为上午看到了老羊倌女儿那一幕,
马连长后来对他就格外亲热,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卢小龙跟着二妮上山了。虽然在刘堡干了两年山里的活,可走起山路来还是
没有小姑娘快,小姑娘走一阵,就停下来等他,遇到陡坡,还伸出小手来拉他。
他索性拉住小姑娘的手,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话。二妮告诉他,她上午是去对面乔
家岭村上学去了。卢小龙问:“乔家岭学校有多大?”二妮说:“一间窑洞。”
卢小龙又问:“那是几年级?”二妮回答:“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都
有。一个老师教。”卢小龙问:“你上几年级?”二妮说:“上四年级。”卢
小龙又问:“你们郭家岭就你一个小孩上学?”二妮说:“是。”卢小龙又问:
“郭家岭有几户人哪?”二妮想了一下,伸出四个手指头。卢小龙说:“四户?”
二妮点点头。
一阵爬坡把卢小龙累得够呛,远远地朝山下看去,山谷中的大路已经像是一
条细带子了,路边的大队部像几个火柴盒摆在那里。站得高了,看得也远了,更
多的山在近处的山后面露了出来。刚才在山下见不到一个村庄,现在就能看见对
面山上隐隐约约的村子了。
二妮指着阳光照亮的斜对面山顶说道:“那就是乔家岭,我们学校就在那儿。”
卢小龙远远望去,只能依稀看见一点房屋的影子,扭回头往上看,这边的山离到
顶还很远。卢小龙问:“从这儿到你们村,还有多远?”二妮看了看山下,说:
“还有一多半。”卢小龙顿时觉得腿有些软。
爬过一段需要手脚并用的陡坡,出现了一片缓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