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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有些人就爬到了前边人的肩膀上,还有的人爬到了停放在院子里的拖拉机挂
斗车上,有的人靠墙支着铁锹,踩在上面摇摇欲坠地围观着。
人群的外围突然响起了严厉的呵斥声,人们像羊群挨了鞭子一样,迅速退缩
着分开一条路。军宣队负责人纪政委穿着一身军装,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威严地走
到人圈中间。他背着手冷静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胡萍,又威严地扫视一下包围圈
的第一排人,抬起手一一指点了他们一下,他们就有些诚惶诚恐地用力往后退着。
纪政委扬起一张下巴很大的长方脸,虎起眼睛,又隔着第一排人一言不发地指点了
一下第二排人,第二排人也开始往后退缩着。
他又指了指人群中一些还在往前挤动的脸,拥挤的人群开始纷纷后退,退出
一块较宽大的空地。纪政委背着手扫视一下四周,看着胡象说道:“你老婆呢?”
胡象还没做出回答,人群中挤过来一个人,说道:“纪政委,我在这儿呢。”胡
象的妻子林秀芹披头散发气喘吁吁地挤进了人圈。纪政委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胡萍,
对夫妇俩严肃地说道:“胡萍是畏罪自杀,她是典型的‘5。16’分子,你们要
有正确认识,要和她划清界限。”胡象觉得耳朵里塞进了两个大蛤蟆一样,“哇
哇哇”地再也听不清下面的话了,只知道纪政委很魁梧地站在那里,一手背在身后,
一手环指人群,似乎在让各连队连长召集自己的队伍,人群中似乎响起了各种吆喝
声,人们开始纷纷扰扰地撤退。
妻子林秀芹在干校也算一名积极分子,当着排长,这时,东一头西一头地撞来
撞去,被人吆喝着,随着人群撤退了。临走,又直愣愣地看了女儿好几眼,拖着
目光混杂在人群中离开了院子。胡象觉得自己像一个竖起来的碾子,笨笨地立在那
里,听着纪政委的一番训导,看着专案组的人忙来忙去。女儿被抬回那间黑洞洞
的牢房,隐隐约约听见门板哐当响了一下,放在了砖炕上。大概是出于人道主义
考虑,纪政委挥了挥手,又有两个人拿着一块并不干净的白床单进去,将女儿的
尸体罩了起来。塞在他耳朵里的两个蛤蟆时有时无,他断断续续地听到:要对尸
体拍照,要把照片归档,然后再火化,要预先和火化厂联系。听到纪政委沉稳
果断的声音:“要在干校各连队展开对顽固不化、畏罪自杀的‘5。16’分子胡
萍的大批判,各专案组不但不能手软,要进一步加强清查、审讯的火力。”最后,
纪政委一挥手,扬起折叠的肥下巴,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眼说道:“林副主席
讲了,不把清查‘5。16’分子的运动搞到底,势不罢休,这也要刮十二级台
风。”
胡象终于挪动了自己,像立久的石碾子在泥地中立出圆形印子一样,他觉得
自己也在这里留下了一对挺深的脚印。当他往监狱大门外走时,觉得自己又像沉
甸甸的麻袋,被笨重地挪动着。
他又喝酒了,是和历史研究所、文学研究所一群人一起喝的,酒是在附近农
村的小卖部里买的,下酒菜就是几把花生米,喝酒的地点是一间小土房。干校在
河北大沙河边上散散漫漫地盘踞了很大一块地。在这块地里,除了废弃的监狱作
为干校的校舍外,还搭了一排排土房。土房是用干打垒的方法夯起的土墙,房顶上
苫着瓦,一排排土房里住着干校的上千男女。有好几间土房已经成了干校学员暗
地里喝酒聊天的地方,用他们的话讲,就是“黑酒窝”。天气十分炎热,太阳早已
把土房晒透,四面的土墙都热烘烘的,房里像一个烤炉。
窗开着,挂上一块花布小窗帘,门开着,挂上一块白布小门帘,为的是遮人
耳目。贴左墙两张床,贴右墙两张床,中间加一个破木桌,六七个人拿着吃饭的
饭碗和喝水的大搪瓷缸喝酒,一斤白干匀到这些老大的家伙里,刚刚淹了底。花
生米摊在桌上,你捡一粒,我捡一粒,丢在嘴里嚼着,拿起碗或搪瓷缸相互碰一
碰,闷闷地喝上一口。门不大,窗也不大,外面亮亮的,屋里黑黑的,胡象觉得
一股酒热均匀地从喉咙、食道、胃口漾向全身,再从脊背、后脖颈、头顶、额头
与面孔冒出来,化成一片热汗,接着又从胸脯漾出来,在这里也化成一片热汗。
六七个人都冒了汗,蒸发在小土房里,和酒味酿在一起,成了一股难解难分的酒汗
味。
胡象喝着酒,觉出自己的目光直直的,像两根平行的金属棍一样随着头部缓
缓地转动着。他的脸黑黑胖胖地悬在空中,短短的板寸头老老实实地蒸发着头油味,
粗粗的脖子麻木地支着头颅,肩背在不到两年的干校生活中已经有些驼了,周围
几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宽慰着他。历史所的一位副所长是广东人,眼睛有神,但嘴
很难看,这时左一句右一句地絮叨着:“凡事想开点吧。”他再也说不出更有力
的安慰话,胡象也听不进去更有力的安慰话,他知道,再想不开的事情,放到人
心里,也就放下了。就像一潭水中扔下几块多棱多角的巨石,潭水淹不了它,也
融化不了它,只能听任它在其中峥嵘兀立着,不知过了多少年头,水来水往,怪
石才渐渐被消蚀,失了棱角,隐在水面下安稳了。脸黑得像铁匠的文学研究所副
所长这时撂下酒碗,盘腿坐在床上,斜倚着枕头,醉眼惺忪地想着远一点的事,他
说:“什么时候回北京,应该把剩下的一批书籍也当废纸卖掉,那起码也能换七
八斤白酒。”他稍稍有些遗憾地拍着大腿说道:“早该卖了,放到最后,可能一
分钱也到不了自己手里。”
阳光晃晃的白门帘外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看不见脸,却看见门帘下一双穿着
女式搭襻布鞋的脚,裤腿较短,露着一段苍白的脚脖,紧跟着听到一声严厉的询
问:“胡象在不在?”
胡象无声地叹了口气,放下了酒碗,是林秀芹的声音。屋里的几个人看了看
他,朝门外说:“不在。”林秀芹在门帘外说道:“酒味我都闻见了。”屋里人
相互看了看,有人回答:“我们是在喝酒,胡象没有过来。”林秀芹在门外高声叫
道:“胡象。”屋里人面面相觑,没了主意。又听见林秀芹说道:“你们穿好衣服,
我进来了。”门帘撩开了,林秀芹一手拿着一卷大字报纸,一手拿着一个被墨汁
染得里外漆黑的搪瓷缸进来了,搪瓷缸里插了一支毛笔。
胡象早已将碗中的酒一口喝干,将碗撂到了窗台上,这时就趴在那里,一粒
一粒地叼着花生米。林秀芹板着一张爬满皱纹的脸呵斥道:“你又钻到黑酒窝里
来喝酒。”人们都把酒端在手中,桌上一片空荡,六七张嘴同时说:“老胡今天
没喝。”林秀芹瞟了丈夫一眼,说:“看他那张脸,红得像猪肝似的,就已经交
待了。”胡象垂着眼目光朦胧地吃着一粒粒花生米,林秀芹将大字报纸往桌上一
放,将装着墨汁的搪瓷缸伸到胡象面前,说道:“写一张大字报,宣布和胡萍划清
界限。”胡象眯起眼斜瞟了一下妻子,冷冷地看着眼前,一言不发。
林秀芹又将墨汁缸搡在桌上,说:“写吧,以咱俩的名义。”一屋子男人都
将酒碗放在大腿上,看看林秀芹,又看看胡象,胡象还是一言不发。林秀芹说:
“你写不写?”胡象压抑不住了,愤然一拍桌子,瞪起眼说道:“不写。”桌上
的墨汁缸颠得当当响,花生米也都跳了起来,有人伸手将花生米扫到手掌中,林秀
芹说:“好,你不写,我一个人写。”她拿起大字报纸和墨汁缸转身就走,走到
门口又停住,扭过身来看着胡象,说:“纪政委说了,你今天不表态,明天就开
支部大会,开除你的党籍。”胡象一下有些蔫头耷脸了。林秀芹问:“胡象,你写
还是不写?”胡象目光朦胧,一言不发。林秀芹走过来,将大字报纸和墨汁缸又
放到桌上,转身走到门口,停住步看着胡象说:“我那儿还有毛笔,我先代表我
个人写了,你写不写,自己考虑。”她一撩门帘走了。
下午,干校各连队奉军宣队之命召开批判顽固不化的反革命“5。16”分
子胡萍大会,胡象推说自己血压高,头晕,没有去开会。他一个人默坐良久,铺
开大字报纸,拿起毛笔写下了《和胡萍划清界限的声明》。他被单位公认为书法家,
这时拿着毛笔一笔一笔写下这些字时,觉得古人的话真不错:“刀笔吏”,笔就是
刀,女儿死了,要让他做父亲的一刀一刀肢解女儿的尸体。声明的最后,自然
是“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的口号。签完胡象的名,他将毛笔投入墨汁缸中,墨汁飞溅出来,让他想到
“投笔从戎”
四个字。他现在“投笔”能从什么呢?什么也从不了。
估计快散会了,他趟着滚热的空气,迎着傍晚的太阳来到了大沙河边。大沙
河宽宽的河滩蜿蜿蜒蜒地伸向夕阳下沉的地方,河滩两边是泥土,是沙滩,是鹅卵
石,中间是一道不宽不窄的流水,河对岸成熟的小麦在夕阳的斜照下覆盖在缓
缓起伏的宽阔土地上。他找了一棵弯弯的柳树,在树荫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来。
青石还存着日晒,有些烫屁股,烫着烫着,也就坐住了。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地平
线,身后的一片玉米地一尺多高,绿得很单薄地在贫瘠的土地上晃荡着。太阳沉
得更深了,西边天空不再耀眼了,大沙河两岸黄黄绿绿的庄稼显出一点安静。静
着静着,天就暗了下来,他背靠着大柳树,成了黑苍苍树干的一部分。
当太阳在天空留下的遗产消耗怠尽之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