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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走到一个被社会遗忘的角落,周围的荒草没膝盖高,像一群绿色的小
刺猬在腿旁拱动着。转过女生宿舍楼,看见铁丝上居然晾着几件粉色及白色的衣
服,这股人烟在一派荒凉中灼灼耀眼。这是过去的晾衣场,一根根铁柱上拉着一
道道铁丝,铁柱锈得从头糟到底,铁丝也锈成褐色,五六件衣裳用衣架挂在这里,
阳光照得它们鲜艳透亮,湿淋淋的滴水落在下面茂盛的杂草上。她对着几件衣服
愣了一会儿神,闻到了湿衣服的气味,这是衣服的气味,还是水的气味,再有就
是穿衣服的人的气味。趟着杂草往前走,草中的毛刺像小锯条一样锯着她肥大的军
裤,她不时得停住步,倒退两步迂回一下,才能走过去。
绕过一圈往回走时,她看到了学校原来的洗脸房,这里杂草狂欢一般吞噬了砖
路,蔓延上台阶,扑向空洞的大门和寡妇一样守着贞洁的青砖墙壁。当她踏着台
阶走进去时,发现往左的男生洗脸房与往右的女生洗脸房都黑洞洞的,泛出浓重
的潮霉气味。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楚一排排水龙头还在,有一两个还在嘀嘀嗒
嗒地滴水,这滴水声让人觉得这里仅存一线人烟。她右拐看了看女生洗脸房,滴
水的水龙头就靠门口,里面几十个水龙头都哑巴一样蒙着蛛网,水龙头下长长的水
槽落满了干枯的泥土,一共四排水龙头,四道长长的水槽,发出窒闷的灰土气息。
她退出来,走到对面的男生洗脸房看了看,也是同样荒凉,长长的水槽被蛛网笼
罩着,几扇没有玻璃的小窗将杨树遮挡的残缺阳光透进来,像黑夜里的几道手电
光照着一片一片蛛网,挂在蛛网上的蚊虫和枯叶在蛛网上安居乐业。
出了洗脸房,再往前走,就是图书馆与阅览室,方方正正的青砖平房像个小
小的烈士陵园在荒草的包围之中。踏上台阶,看到大门也被铁丝拧住,玻璃残缺,
有的地方钉着薄木板。从外面望进去,阅览室内空空如也,堆着几个空油漆桶,
几张破双层床,长期沉睡的尘土一经扰动,就迫不及待地浮荡起来,她尽量放轻脚
步,仍惹起一股浓重的尘埃。她退下台阶,看到自己在厚厚的尘土中留下的一串
脚印。绕一圈,便从学生大食堂的背后来到了过去是教研室和办公室的两排平房
前。
她正在想学校现在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一个头发像刺猬一样扎立起来的矮老
头驼背走过来,腊黄的长脸上一双袋鼠一样的眼睛。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学校原
来看传达室的张大爷,便迎上去,叫了一声。张大爷似乎已经习惯了校园的荒寂,
猛然见到人,一惊,看到是一个身穿黄军装的胖胖的女兵,一张脸问号一样扭弯着
笑了笑。朱立红亲热地说:“张大爷,您不认得我了?我是咱们学校六六届的毕
业生。”张大爷目光混浊地看了看她,嗓子里咕噜了几声,说道:“啊,啊。”
朱立红又问:“学校怎么没有人呢?我们六六届、六七届、六八届走了以后,没有
招新生吗?”张大爷有点糊糊涂涂地说了几句。朱立红似乎听明白了,学校由于
种种原因,要招新生,又没招新生。朱立红问道:“学校的军宣队、工宣队呢?
还在不在?“张大爷啊了两声,嗓子里咕噜着,混混浊浊地做了回答。朱立
红听明白了:军宣队、工宣队在,也不在。张大爷苍老麻木的神情让朱立红十分
失望,她说:”张大爷,您不记得我了?我是高三。七班的,我叫朱立红。“朱
立红记得在文化大革命前的一次团小组活动中,曾专门帮助张大爷打扫过传达室,
张大爷一直对她很亲热。张大爷用眼睛很混浊地辨认了一下,脸上露出很古怪的
表情,似乎想笑,又有些恐怖,点了点头,便像袋鼠一样佝偻着朝教职员工宿舍
蹒跚而去。走出几十步,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留下一张腊黄的长脸。
朱立红不禁有些怅然,看见身边有一副单杠,她抓住单杠两边斜拉的粗铁丝
晃了晃,单杠晃动着,发出铁器磨擦的吱嘎吱嘎声,她觉出手涩,翻开手掌一看,
一手的铁锈。她看了看窗户紧闭的办公室、教研室平房,心想不管有人没人,都
要踏进去看一看。迎面一片荒凉中,又有一个身穿蓝衣服的中年妇女顶着一张苍
白的脸像影子一样飘了过来,朱立红从幽暗的树荫中一下站到阳光里,迎面截住对
方。对方显然也习惯这里的荒无人烟,这时吃惊地抬起头,那张脸让朱立红毛骨
悚然,她十分像前几年自杀的那位高中语文老师,布满波浪形皱纹的苦脸上一
双吊起来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朱立红,一瞬间,这张脸上的皱纹凝冻住了,像是死
人脸,又像是画的脸谱。一股阴冷的气息袭来,朱立红浑身打了个冷战,她挺了
挺粗胖的身躯,射出了坚定不移的目光,对方顿时矮下去,半截人一样惊慌地仰
视着她。朱立红有些寻找亲热地说道:“您是老师吧?”对方苍白的面孔上除了
眼珠转动了一下,所有的皱纹都一动不动,像是戴着假面具的人。朱立红说道:
“您认识我吗?我是六六届高三。七班的。”对方以不可觉察的幅度连连点着头,
周围的空气受她点头的震动,出现锯齿形的抖动。朱立红很想重温几年前的师生
之谊,极力回忆着对方是教什么课的老师,姓什么叫什么,对方却一脸诧异地看着
她,说了几句话。朱立红听清楚了,那意思是朱立红完全知道她。当朱立红还想
接着说几句时,远处似乎传来呼喊声,女老师的目光向朱立红身后望去,朱立红
也回过头,那边教职员工宿舍区死一样寂静,只有几棵树鬼影憧憧地立在那里。
朱立红百思不得其解地站在那里,女教师居然也像张大爷一样佝偻着,像只
不会跳只会走的袋鼠蹒蹒跚跚地远去了。到了几棵鬼影憧憧的树旁,她扭过头望
了一下,留下一张惨白的面孔,影子一样消失在前方。惨白的面孔带着凝固不动
的皱纹在空气中飘来飘去,一股阴森的气氛在荒凉中杂草一样生长起来。
朱立红懵懵懂懂地四下看着,发现自己的身体此刻一动不动,和荒凉的环境
凝固在一起,只有脖子像轴一样灵活,她的面孔像一盏四面扫射的探照灯来回转动
着,探照灯的光柱在烟雾腾腾的校园中移动着,照亮了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
一棵棵黑苍苍的树,旷野一样黑暗空洞的学生大食堂,也照亮了教职员工宿舍区
那几棵怪影憧憧的老树。她想移动一下自己的身体,否则就成了这里的纪念碑了。
她发现两只脚很沉,费了半天劲几乎一动没动,恍惚中,她怀疑自己在做梦,看
见教学楼旁边停放草绿色吉普车了,也像梦境中的一个布景,她想大喊一声,却喑
哑无声。急切之下,她用力捶了一下大腿,手是听话的,捶在腿上觉出了疼痛,
一片浮浮荡荡的阴森气氛这才逐渐平息下去。她抖擞了一下精神,往教研室和办公
室那两排平房走去。两排平房前后相挨,成个“二”字,第一排平房中间一个大
门,走进去,一条走道将前后两排平房沟通,“二”字成了“工”字,每排平房
都是中间走廊,两边一间间办公室。
当她从幽暗的树荫迈上台阶进入大门后,感到这里浮荡着一股静默得让人恐
怖的气氛,她的每一步都在走廊里形成空洞的回声。第一排房,向左走,两边一
个个房门都紧闭着,很多门上贴着封条,一看那些铁锈斑斑的铁锁,就知道这些
房间沉寂了许久。走到走廊的顶头,没有看到一扇活门,走廓顶头的窗户外面是一
棵柳树,柳树下是一堆砖砾垃圾,砖砾垃圾后面是干枯了的池塘。在离窗户很近
的地方还有一棵小树,朱立红贴近窗户看了看,吓得毛骨悚然。小树的树杈上悬放
着一个人头,枯黄的头发,褐色的面孔,古代枭首示众,人头是平常玩艺,现在一
个人头悬在树上,真是太恐怖了。她随即又辨认出那不过是一个石膏塑像,但做
得太逼真了。她原可以转身走开,躲开这幅难看的画面,然而,越恐怖就越有一
种力量抓住她,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这个人头,它的脖子像被齐齐地切下来的,
那段脖子及其刀切的剖面显出石膏或者木头硬梆梆的质地。如果一个真的人头干枯
了,绝不会有这样棱角分明的切口,它一定会萎缩、多皱甚至腐烂。全部观察都
足以证明这不是真人头,然而,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还在不断推翻着这个判断,
真的人头被割下以后,干枯了就不能棱角分明吗?为什么这个人头的面孔如此像
真人?头发也像真人一样?
在翻来覆去的矛盾判断中,她的身体又一次凝固住了。一股小风吹过,小树
晃动起来,人头也随之晃动。朱立红决定离开这扇窗户,脚却拔不起来,只有手是
听话的,再一次使劲捶一下腿,有了疼痛感,才转身往回走。走过与大门相连的宽
走道,再往前走,走廊两边又是一间间办公室,这里有一个个牌子,有军宣队、
工宣队联合指挥部办公室,有军宣队、工宣队宣传办公室,组织办公室,还有专案
组办公室,后勤办公室,这些门没有贴封条,尘土似乎也不那么厚,不是死门,
但也无人办公,敲一敲,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朱立红觉得自己像一个掘墓人,
在空旷无人的地下墓穴中敲出声响。敲了两次,回声在走廊里嗡嗡响着,她知道不
用再敲了,便匆匆走到顶端,这里有一个侧门,被木板钉死了,门把锈成一片褐
黄。从门玻璃破碎的空洞向外望去,没有垃圾,也没有死人头,只有一派阳光,
朱立红多少觉出了光明与安全。
她转身匆匆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