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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晕乎状态其实是十分幸福的,它多少有点像在一只暖暖的船上被太阳晒着,飘
游着,也多少有点像躺在白云堆里被太阳晒着,飘荡着。他这时还发现,死并不
是很可怕的,当一个人真正接近死亡时,反而会觉得那是一个令人轻松的去向。
一生都在奔跑,实在跑累了,支持不住了,往死亡的铺位上一躺,把自己交待出
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一辈子说解放,到头来发现死亡是最彻底的解放。
在一片烫热的晕乎中,听到周围有人在说:“好像是肺炎。”又听见有人说
:“也不能完全确诊。”又听见有人说:“要不要送医院?”又听见有人说:
“不准许送医院。”停顿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说:“就眼前的这个条件,尽量治疗
吧。”浑身的疼痛在一片高热的昏迷中变得麻木之后,灵魂多少有点游离于身体
之外。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在高烧不止,也隐约知道现在已经是1969年11
月11日深夜,他的生命正在做最后的表现。生命常常是很执着的,总是挣扎着
要生存下来,哪怕到了这种时候,还在做着消耗性的坚持。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
经高烧摄氏40度以上,也隐约听到护士在说:“瞳孔已经失去了光反应。”
他知道自己正张着嘴,困难地喘着气,房间里的几个医护人员在无可奈何地
忙碌着,他异常清醒地观察着自己生命的最后演变。已经熬到了11月12日凌
晨6时40分,医护人员不得不发出了病危通知。他不禁有些讽刺地微笑了,这
个通知发的不算晚,但又已经很晚了。5分钟以后,灵魂进一步解脱,自己轻轻
飘离了身体,让心脏停止了跳动。“他”决定不再承受身躯的任何痛苦,将自己
在这个世界的全部活动终结。当“他”浮浮荡荡在天花板上观看自己死亡的场景
时,多少对这几个守护在自己身边的医护人员生出一丝善意的感激,因为“他”
曾听到他们说:“人已病危,能否让他的亲属来见最后一面?”“他”也看到所
有在场的人,包括一两个比较负责的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做出任何决定,对于这
个“特大的战俘”,他们只有看管的权力。
“他”还在半空中飘浮着,“他”在观看自己身体的最后结果,毕竟“他”
在这个身体中寄宿了七十一年,永别了,难免产生一丝眷恋。这个身体早已被烘干,
失去了性子,干枯地躺在那里。“他”看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抬到楼外廊檐下,几
个人走过来端着照相机前后左右地拍照,这显然是一个必要的程序,要向革命的
“最高司令部”汇报他这个“头号战犯”
的死亡。现在应该是11月13日的凌晨了,“他”看见跟随过自己几十年
的卫士长面色阴暗地出现了,卫士长听着一群人对他简单介绍了情况,便蹲下身来。
自己的遗体上早已盖上了白床单,卫士长将白床单掀开,露出自己的头,白发太长
了,胡子也太长了,眼睛、嘴和鼻子都变形了,看着这副苦难的面貌,“他”对自
己的身体充满了怜悯。过去的七十一年真是太执着了,太辛苦了。看见卫士长用
剪子剪短自己的白发,又用刮胡刀轻轻刮去自己的胡子,用手轻轻捏着将自己的
嘴、鼻子和眼睛稍微捏正。自己的面孔已经冰凉,“他”
能觉出卫士长那肥厚的手指头的潮湿和温热。对于自己的身体在离开这个世界
前还能受到一个生命的善意触摸,“他”不禁有些感动。虽然“他”此刻浮荡在空
中,早已超脱了下面的尘世,然而,那千丝万缕的眷恋却尚未完全割断。看见自
己的身体被套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脚上又穿了一双皮鞋,衣服不是自己的,皮
鞋倒是自己穿过的,看到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担架上,“他”为自己生命的
最后表现感到满意。
现在该是1969年11月14日深夜12时了,他终于没有熬到来暖气的
这一天。
“他”看到自己的遗体被一块白床单从头到脚裹得严严的,然后,被抬上一
辆吉普车拉走了,“他”盘旋在空中,像直升飞机一样跟随着这辆吉普车。寒冬
中的开封一片黑暗,稀疏而冷清的路灯光照着颠簸狂奔的吉普车。“他”非常不满
地看到,由于吉普车太小,自己的两只脚露在了车厢外面,随着车的颠簸,两只
脚硬挺地颠动着,仿佛是一截完全失了性子的干木料。已经是11月15日零点,
从理论上讲,此刻中国北方所有的城市都可以开始生火取暖了,而他却被拉进一
个特殊的生火取暖的地方:火化场。不知什么时候空中下起了蒙蒙细雨,雨中还飘
起了零星雪花,这也许是天地对共和国主席的逝世表示的哀悼。当他在雨雪霏霏
的天地中盘旋时,感到大自然的哀悼其实比人间的哀悼更悲壮。
广袤的华北平原被雨雪与黑暗笼罩着,火化场也一片黑暗,只有为数不多的
几盏灯特别刺眼地在黑暗中亮着。看见有几十个军人将火化场全部封锁戒严,一
些人拿着喷雾器喷洒着消毒药水,当吉普车开进火化场时,火化场所有的人都戴着
口罩及手套,如临大敌。“他”
俯瞰着眼前的一切,不禁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他”知道火化场已接到通
知,要紧急火化一个最危险的烈性传染病人,所有的人都爱惜生命,所有的人都
惧怕传染。“他”看着自己硬梆梆的遗体被推进了火化炉,当火化炉的铁门关闭
后,“他”透过铁壁看到了里面熊熊的火焰。
知道自己的遗体已经变成灰烬,“他”悬在半空中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好像
一个被线牵着的风筝终于断线了,可以随风自由飘去了。在无边的寒冷黑暗中,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体火化后留下的灰烬,它们被装进了一个极为普通的
骨灰盒。骨灰盒自然没人认领,暂时寄存在火化场,“他”盘旋着俯瞰了一下,
在《寄存证》上填写着这样几行字:“骨灰编号:123;申请寄存人姓名:刘原
;与亡人关系:父子;死亡人姓名:刘卫黄;年龄:71;性别:男。”刘原
是“他”活在世上的一个儿子,刘卫黄自然是“他”的代用名。其实,刘卫黄也好,
刘少奇也好,不过都是符号,现在,生命已经结束了,符号又有什么好讲究的呢?
“他”像一只自由的风筝,高高地飘到空中,遥遥俯瞰着雨雪霏霏的黑暗世
界。对这个世界,“他”已经超脱了,只不过对自己的妻子、孩子还有一丝难以
割舍的眷恋。由于这丝眷恋,他还会在去天国之前盘旋一段岁月,观看这个人间的
变化。
072
第七十二章
看着满满一客厅的人,又看看窗外阳光晴朗的冬日,卢小龙一时有些恍惚感,
很难想象自己前天还在刘堡村昏暗的窑洞里。1969年在农村干了整整一年,趁
冬闲,他领着几个知识青年回了北京,为的是和在全国各地插队的同学们会一会,
交流一下,再呼吸一下北京的政治空气,开阔一下思路,回到农村能更好地干。今
天,趁沈丽父母去了上海,他借她家一层的客厅召集了这个聚会。
坐北朝南的客厅里,他占据着主持者的位置。在他的右侧,坐着唐北生、大
个子高伟民、鲁敏敏、鲁继敏等几个刘堡村的知识青年。在他的左侧,坐着华军、
黄海、田小黎、宋发四个人,几年前,这几个人都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除
了朱立红,今天全到场了。
此刻,他一左一右被红卫兵时期的战友和现在农村插队的同伴们簇拥着,除
了这些人,客厅里还有二十来个人。靠左边窗户的这堆人,是去陕西插队的一个
知青点上的人,为首的是一个叫孟克平的老高三学生,穿着一件旧军装,圆圆的
脑袋,鞋拔子一样的长下巴,戴着一副眼镜。在右边背靠着厨房和卫生间的一拨
人是在内蒙插队的,为首的叫魏大景,是个相貌轩昂的老高三学生,脸上一股自
命不凡的高傲气。这两拨人基本上把客厅坐满了,一直堵到门口。沈丽背靠着雕
花红木桌站在卢小龙的身后,作为这所房子的主人,她很从容地获得了观察聚会的
权利。在沈丽旁边,站着沈丽的堂哥沈夏,他正巧赶上了。
客厅里很暖和,在昏暗的饲养棚里开惯了会,这里的明亮使人觉得恍若隔世。
不过,人对环境的适应是很快的,才到北京两天,卢小龙就完全习惯了北京的开阔,
并没有觉得刘堡村有多么贫穷,也不觉得北京有多么发达。毕竟自己是北京人。
当他在热闹的气氛中主持这个座谈会时,烟雾缭绕中的第一个发现是,不少知识
青年已经学会抽烟。他自己在农村为了和老乡打成一片,也多多少少抽开了烟,但
没有上瘾,也不想在沈丽在场的聚会中吞烟吐雾。抽烟使这群北京学生多少脱离
了学生时代,带出了田边炕头的气息。身边的黄海和宋发也抽开了烟,一代学生
迈到劳动吃饭的社会里,卢小龙感到这代人长大了。特别是宋发,一身工作服,神
情阴郁地眯着眼,多少像个成年人了。卢小龙也便联想到自己的年龄,觉得自
己和这些人都处在“夹生饭”状态中,一群北京学生被扔到社会里煮了一阵,还没
有完全煮熟,一半学生气,一半成年气。
组织这个座谈会,是他在刘堡村就有的想法。孟克平、魏大景都是北京中学
生的风云人物,文化大革命中,卢小龙和他们有过接触。今天聚到一起,有交流
的意思,有互相激励的意思,有在同一代人中树立旗帜的意思,也有在沈丽面前
展示自己一年成就的意思。
他好像带了一批新的革命火种来传播一样,在思想深处,隐伏着一个温暖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