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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好了,不谈了,先睡觉。”
他走到门厅,听见他把蒲扇撂到门厅折叠桌上的轻微声响,然后进了卫生间。
胡萍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同时也能封住自己的耳朵,还是听到父亲打开水龙头、
搓毛巾拧毛巾的声音,水龙头关住了,听见父亲用毛巾擦脸、擦脖子、擦胳膊的声
音。天气如此闷热,父亲又如此烦躁,一定是很难受的。当胡萍放松了自己听觉
的屏蔽后,忽略了卫生间的门轻轻掩上的声音,耳朵便毫无遮拦地听到了父亲小
便的声音。她赶紧闭上眼,同时翻过身蒙蔽自己的听觉,眼前却出现了儿时骑在
父亲脖颈上的情景。父亲的脖颈粗粗的,热烘烘的,一股头油和热汗的气味蒸上
来,让她像一朵暖气流中的浮云,悠悠晃晃。为了继续蒙蔽听觉转移注意力,她
又瞪大眼看着天花板,抓紧想事。
她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帮助呼昌盛渡过难关。她接着又想到,这次呼昌
盛政治上垮台,她受到的打击首先表现在生理上:月经又提前来了,而且又很汹涌,
此刻正让她两腿之间粘热难受。
061
第六十一章
马胜利这会儿在北清大学校园里走得既雄赳赳又很恭顺,走出了一派忠诚和勇
敢。他旁边走着北清大学新来的军宣队正、副队长,正队长叫汪伦,很魁梧的个子,
副队长叫费静,是个挺苗条的军队女干部。当马胜利陪着他们穿越校园时,两边
的大字报栏上贴满了揭发、批判武克勤和呼昌盛的大字报、大标语,还有一些大联
合、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1」
的大字报、大标语。大字报区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兴旺发达,现在,虽然所有的
大字报栏也都贴满着,却显出一派照章办事的气氛,都是军宣队、工宣队统一安
排下来的部署。这些官样文章既失了激情,又没了文采,更没有势均力敌的辩论,
也没了刺激人心的最新消息、特大新闻,一派“八股”气地霸占着校园,寥寥落
落地没有几个人观看。
马胜利一边走一边为“往昔峥嵘岁月稠”叹惋,从此再也没有“风雷动、旌旗
奋”的风起云涌了,一切都是自上而下的统治了;同时,他又十分为自己侥幸,
他总算过了这个难关。数千人的工宣队进驻北清大学,很快就把所有的武斗工事拆
平了,从两派手中收缴了几千支长矛棍棒,还有弓箭、枪支、弹药,两派的造反
派组织均被解散,头头们都被关到学习班里学习、检查和交待。紧接着,上面又
派来了解放军宣传队,军宣队和工宣队组成了联合指挥部,最高负责人就是身边的
这两位:汪队长和费队长。马胜利认清了形势,他从呼昌盛在毛主席面前痛哭中受
到启发,跑到联合指挥部对着汪伦、费静哭了个大雨滂沱。他揭发了呼昌盛大搞
武斗、对抗工宣队的罪行,又揭发了武克勤大搞派性、策划武斗、对抗工宣队的
罪行。他说,他早就觉得这样做不妥,但不敢对抗武克勤的专横指示,他是工人
阶级的后代,对工人阶级天生有感情,他要配合军宣队、工宣队做一切力所能及
的事情。他边哭边用双拳猛力捶打自己的胸脯,悔恨不已。他对武克勤、呼昌盛
对抗工宣队、军宣队的罪行咬牙切齿。
第一次到联合指挥部哭诉时,汪队长曾摆出一副十分平静的审查面孔看着他,
问:“你当时为什么不抵制他们的做法?”马胜利举起双拳捶着自己的两鬓,他
那发达的肌肉、猛烈的捶击使得汪队长、费副队长还有指挥部的其他几个头头都有
些惊愕,随后,他又一拳捶在面前的桌子上,将桌角捶裂,割破了手,鲜血淋漓。
他说:“我路线觉悟不高,以为跟着武克勤就是跟着毛主席。”他沉痛地长叹着,
将脸埋在手中弯腰低头蹲在地上。第一次痛哭之后,他拿出两页揭发材料,上面
记录着武克勤一些关键的部署和指示,这份材料对于联合指挥部有理有力地解决
掉北清大学的帮派势力、从而控制全校局势有重要意义。汪队长当时看了以后,
丰润的长白脸上露出一点信任的表情,他眯着一双水平细长的眼睛瞄了马胜利一下,
温和地说道:“对毛泽东思想忠不忠,看行动。”
第二次,马胜利又去联合指挥部,他没有嚎啕痛哭,但也显得心情十分沉重,
说着说着就两眼通红,抡起大拳捶自己的脸颊、肩膀、胸脯和大腿,捶得咚咚直响。
这一次他又交出关于武克勤的第二份揭发材料,这里有武克勤关于如何用武斗手
段消灭井岗山兵团、一统天下的指示讲话。穿着军装的汪队长看了看,放在桌上,
不露声色地看着他,问:“还有什么?”马胜利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摞关于呼昌盛的
材料,这是他曾经领导的专案组整的材料。汪队长接过去翻了前几页,脸上露出
十分注意的表情,他将材料像翻书一样用拇指哗地弹过一遍,又显得并不十分注意
地将材料放下,很高大地坐在那里,审视地看着马胜利,说:“你这样做是对的。”
马胜利像受审的犯人一样屁股坐在凳子边,双肘撑在大腿上,弯腰低头身子前倾,
极力要把自己坐得低矮,最后,他的头低得几乎贴地。他恨不能拜倒在地再大哭一
场。正值傍晚,汪队长背后的窗户透着一方光亮,屋子里显得很暗,马胜利趴在
昏暗中,感到汪队长高大地坐在光明中。汪队长又说道:“我已经讲过,忠不忠
看行动。只要你真正忠于毛泽东思想,相信和依靠军宣队、工宣队,我们就一定会
把你和其他坏头头区别对待。”
马胜利不抬头也知道,汪队长十分魁梧,军帽下那张很光润的长方大脸十分
平静和威严地看着他,他觉得汪队长像菩萨一样高高在上。他感恩涕零地哭起来,
这次不是失声痛哭,而是把脸埋在手中啜泣地哭,同样是泪流满面,泪水从一双
大手的手指缝中流落在地。
他觉得这样哭还不痛快,一下从凳子上滑落下来,蹲在那里埋头大哭。这是悔
恨的哭。隔着手指缝和眼泪,他看见汪队长一双穿着解放胶鞋的大脚就在眼前,穿
着军裤的又粗又长的腿也在眼前,两边是四个桌子腿,桌子腿就像左右敞开的大
门,他现在如果扑向这个大门,匍匐在这双大脚上痛哭一气,一定能哭出幸福来。
他发现,过去在校园里耀武扬威很幸福,现在能诚惶诚恐泪流满面地匍匐在一双威
严的大脚下也十分幸福。他突然理解了古时磕头的含义,他现在就有五体投地磕头
的冲动。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却抑制不住这种要一扑到地磕头不已的冲动,
将眼泪和忏悔倾泻出来,听任威严的目光和训斥的声音落在自己的脊背上,最好
还有一些不致伤人的捶打落在他的后脑勺、脊背和屁股上,再来一场倾盆大雨,把
他淋湿淋透,让他四肢张开趴在那里,才能趴出一种彻底的舒服来。此刻,他
能闻见汪队长穿着胶鞋的一双大脚的好闻的鞋臭味,那股鞋臭从草绿色的解放牌军
鞋中蒸发出来,又在草绿色的军裤周围上升弥漫,真是足够的权威,甚至让他想
到了人民大会堂门口的国徽,他现在就拜倒在“国徽”面前。
听到汪队长让他坐起来,他依然蹲在那里,脸埋在手中摇了摇头,他没有资
格坐起来,他抬不起头来,他罪恶滔天。汪队长又说了一声:“让你坐起来,就坐
起来。”声音中透出一丝威严。他只好将屁股抬高,摸索着坐到了凳子边缘,头
还是低低地埋在手中。这时,坐在汪队长一旁的费队长用她并不严厉的女声说道
:“继续努力吧,争取得到指挥部的信任。”
马胜利头冲下坐在那里,多少有点像短跑运动员起跑时的样子,他此刻的心
情真是感恩戴德,他甚至觉得汪队长、费队长太宽仁了,应该对他更严厉、更怀
疑、更审查。他不愿意这么容易过关,他要接受更多的考验,他应该哭得再多,
趴得再低,他愿意受更多的训斥,那样,他的脊背才会更舒服。他真是特别陶醉
于这种将头一埋到地、将整个脊背交给对方审查和训斥的姿势。他多少有些恋恋
不舍地结束了自己又一次痛哭和认罪。
当第三次来到指挥部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埋头痛哭了。他将又一些揭发材
料放到汪队长面前的桌子上,然后低着头慢慢倒退回来,腿碰到凳子以后,摸索
着慢慢坐下,双肘撑在大腿上,将头埋在手中,沉默着一动不动等待发落。这次交
上去的材料,既有揭发武克勤的材料,又有揭发呼昌盛的材料,还有一份全校
“牛鬼蛇神”的花名册,每一个走资派、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历史反革命、
现行反革命、右派分子、各种各样的坏分子,还有地主、富农、资本家、叛徒、特
务,花名册上都写得详详细细,这些材料又是军宣队、工宣队一统天下所需要的。
他听到汪队长一页一页大致翻看着材料,也听到他将材料翻完以后放到抽屉里,
觉出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后脑勺、后脖颈、后脊背上,比过去更宽和了。
隔着手指缝,他依然看到那双大大方方穿着解放鞋的大脚,两条穿着军裤的
大长腿也很舒服地交叉在一起。他真是希望从这副腿脚中领会出更多的伟大,一
个人能够拜倒在伟大下面,是很幸福的。
这次,汪队长让他坐起来好好说话,还问了一些三次交待的材料中都没涉及
的情况。
马胜利说,情况都在他的脑袋里。他显得很憨厚地笑了一下,说:“我这脑
袋就是一个资料室,北清大学的情况都装在脑袋里,我比任何人都掌握情况。”
汪队长用手轻轻一拍桌子,说道:“那你就继续努力,配合军宣队、工宣队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