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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姨-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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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出山民的狠劲来学习,居然识了字,会写会算;因为她的姊夫,男爵,告诉她,要自己开一个绣作铺,非先学会这三样不可,她立志要挣一份家业,两年之内换了一个人。到一八一一年,乡下姑娘已经是一个相当可爱、相当伶俐、相当聪明的女工头。这一行叫做金银铺绣的职业,专做肩章,饰带,刀剑柄上的繸子,以及花哨的军服与文官制服上五光十色的零件。拿破仑以他喜欢穿扮的意大利人脾气,要大小官员的服装都铺满金绣银绣;帝国的版图既有一百三十三州之广,成衣匠自然都变了殷实的富户,而这个供应成衣匠或直接供应达官巨宦的工艺,也成为一桩稳嫌钱的买卖。等到贝姨成为邦斯工场中最熟练的女工,当了制造部门的主管,可能成家立业的时候,帝国开始崩溃了。波旁王室的号召和平,使贝特大为惊慌,她怕这行买卖要受到打击,因为市场的范围已经从一百三十三州减缩到八十六州,还要大量的裁军。同时她也害怕工商业的变化,不愿接受男爵的帮助;他简直以为她疯了。男爵希望她跟盘下邦斯工场的里韦先生合伙,她却跟里韦吵了架,仍旧退回去做一个普通工人:于是人家更以为她疯了。那时,斐歇尔一家又回头去过他们艰难的日子了,跟于洛男爵没有提拔他们的时候一样。拿破仑第一次的逊位把他们的事业断送了之后,斐歇尔三兄弟在一八一五年上无可奈何的当了义勇军。老大,贝特的父亲,战死了。阿黛莉娜的父亲,被军事法庭判了死刑,逃到德国,一八二○年上死在特里尔。最小的一个,若安,到巴黎来求一家之中的王后,据说她吃饭的刀叉都是金银打的,在应酬场中头上颈上老戴满了小核桃大的、皇帝御赐的金刚钻。若安·斐歇尔那时四十三岁,向于洛男爵要了一万法郎,靠前任军需总监在陆军部里的老朋友的力量,在凡尔赛镇上作些小小的粮秣买卖。家庭的不幸,男爵的失势,叫贝特屈服了;在营营扰扰,争名夺利,使巴黎成为又是地狱又是天堂的大动乱中,她承认自己的渺小。体验到堂姊的种种优越之后,她终于放弃了竞争与媲美的念头;可是妒火依然深深的埋在心底,象瘟疫的菌,要是把堵塞的棉花卷儿拿掉,它还会卷土重来,毁灭整个城市的。她常常想:“阿黛莉娜和我是一个血统,咱们的父亲是亲兄弟;她住着高堂大厦,而我住着阁楼。”可是每年逢到本名节和元旦,贝特总收到男爵夫妇俩的礼物;男爵待她极好,供给她过冬用的木柴;于洛老将军每星期请她吃一次饭,堂姊家里永远有她的一份刀叉。大家固然取笑她,却从来不引以为羞。再说,人家也帮她在巴黎有了一个立足之地,可以自由自在的过活。的确,这个姑娘怕一切拘束。要是堂姊请她住到她们家里去,贝特觉得依人篱下就等于戴了枷锁;好几次男爵把她结婚的难题解决了;她先是动了心,然后又担心人家嫌她没受教育、没有知识、没有财产把人家回绝了:最后,倘使男爵夫人提议她住到叔父那边去管理家务,免得花大钱雇一个大权独揽的女管家,她又回答说,她才不乐意这种方式的嫁人呢。贝姨在思想上所表现的那种古怪,在一般晚熟的性格,和思想多而说话少的野蛮人身上都有的。由于工场中的谈话,与男女工人接触的关系,她的乡下人的聪明又染上一点儿巴黎人的尖刻。这姑娘,性格非常象科西嘉①人,强悍的本能,照理是喜欢软弱的男人的;但因为在京城里住久了,京城的气息把她表面上改变了。顽强的个性给巴黎文化磨钝了些。凭着她的聪明狡狯,——那在真正独身的人是很深刻的——再加她思想的尖刻,在任何别的环境中她准是一个可怕的人物。狠一狠心,她能够离间一个最和睦的家庭。①科西嘉:法国岛名,为拿破仑出生地,以民风强悍著称。早期,当她不露一点口风而抱着希望的时候,她曾经穿胸褡,注意时装,在某一时居然收拾得相当光鲜,男爵认为她可以嫁人了。贝特那时颇象法国旧小说里的火辣辣的黑发姑娘。锐利的眼神,橄榄色的皮肤,芦苇似的身段,大可叫什么退职的少校之流动心;但她笑着对人说,她只预备给自己鉴赏。并且,物质方面不用操心之后,她也觉得生活很美满:从日出到日落做完了一天的工,她总在别人家里吃晚饭,这样,她只消管中饭和房租的开支了;人家供给她衣着,也给她不伤体面的食物,例如糖,酒,咖啡等等。一半靠于洛夫妇和斐歇尔叔叔支持的生活,过了二十七年之后,到一八三七年,贝姨已经死心塌地不想再有什么成就,也不计较人家对待她的随便;她自动的不参加宴会,宁愿在亲密的场合露面,还可以有她的地位,而不致伤害她的自尊心。在于洛将军家里、克勒韦尔家里、男爵夫人家里、小于洛家里、在她吵过架又和好而又很捧她的里韦家里,到处她都象自己人一样。到处她懂得讨下人们的好,不时赏他们一些酒钱,进客厅之前老跟他们谈一会儿天。这种亲热,老老实实把自己看做和他们一般高低的亲热,博得了下层阶级的好感,这是吃闲饭的清客必不可少的条件。背后大家都说:“这个老小姐心地善良,是个好人。”再说,她的殷勤,自发的、无限的殷勤,同她假装的好脾气一样,也是她的地位逼成的。看到处处要依赖人家,她终于了解了人生;因为要讨个个人的好,她跟年轻人一块儿嘻嘻哈哈,在他们心目中,她是那种最受欢迎的甜言蜜语的跟班人物,她猜到而且赞成他们的欲望,做他们的代言人;他们把她当做最好的心腹,因为她没有权利责备他们。她的极端稳重,使她同时得到成年人的信任,因为她象尼侬一样有男人的长处。一般而论,一个人的心腹话,总是下达而非上闻的。干什么秘密的事,总是跟上司商量的时候少,跟下属商量的时候多,他们帮我们设谋划策,参与我们的会议;但连黎塞留①尚且不明白这一点,初次出席御前会议就自命为已经登峰造极。人家以为这个可怜的姑娘处处要仰人鼻息,非闭上嘴巴不可。她也自命为全家的忏悔箱。只有男爵夫人一个人,还记得小时候吃过大力气的堂妹妹的苦,至今防她一著。再说,为了顾全颜面,她夫妇之间的悲苦,也只肯对上帝倾诉。①黎塞留(1585—1642),红衣主教,路易十三的宰相,法国史上有名的能臣权相。在此也许得说明一下,男爵夫人的屋子,在贝姨眼中还是金碧辉煌,她不象暴发的花粉商会注意到破烂的沙发、污黑的花绸、和伤痕累累的丝织品上所表现的穷相。我们看待有些家具,象看待我们自己一样。一个人天天打量自己的结果,会象男爵那样自以为没有改变也没有老,可是旁人发觉我们的头发已经象龈鼠的毛,脑门上刻着人字形的皱纹,肚子上鼓起累累的南瓜。因此,贝特觉得这所屋子始终反映着帝政时代的光华,始终那么耀眼。年复一年,贝姨养成了老处女的怪脾气。譬如说,她不再拿时装做标准,反而叫时装来迁就她的习惯,迎合她永远落后的怪癖。男爵夫人给她一顶漂亮的新帽子,或是什么裁剪入时的衣衫,贝姨马上在家里独出心裁的改过一道,带点儿帝政时代的形式,又带点儿洛林古装的样子,把好好的东西糟蹋了。三十法郎的帽子变得不三不四,体面的衣衫弄成破破烂烂。在这一点上,贝姨象骡子一样固执;她只求自己称心,还以为装束得挺可爱呢;殊不知她那番把服装与人品同化的功夫,表现她从头到脚都是老处女固然很调和,却把她装扮得奇形怪状,人家纵有十二分的心意,也不敢让她在喜庆日子露面了。男爵给她提过四次亲(一次是他署里的职员,一次是个少校,一次是个粮食商,一次是个退休的上尉),都给她拒绝了,另外她又拒绝了一个后来发了财的铺绣商。这种固执,任性,不受拘束的脾气,莫名其妙的野性,使男爵开玩笑地替她起了一个外号,叫做山羊。但这个外号只能说明她表面上的古怪,说明我们个个人都会在人前表现的那种变化无常的脾气。仔细观察之下,这个姑娘,的确有乡下人性格中凶狠残忍的方面,她始终是想摘掉堂姊鼻子的女孩子,要不是有了理性,说不定她在妒性发作的时候会把堂姊杀死的。知道了法律,认识了社会,她才不至于露出乡下人的本性,象野蛮人那样迫不及待的,把情感立刻变为行动。本色的人跟文明人的区别,也许全在这一点。野蛮人只有情感,文明人除了情感还有思想。所以野蛮人的脑子里可以说没有多少印象存在,他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一时的情感支配;至于文明人,却用思想把情感潜移默化。文明人关心的有无数的对象,有无数的情感;而野蛮人一次只能容纳一种情感。就因为此,儿童能够暂时压倒父母,取得优胜,但儿童的欲望一经满足,优胜的条件也就消灭;可是这个条件,在近乎原始的人是继续存在的。贝姨这个野性未驯的、带点儿阴险的洛林姑娘,就属于这一类的性格;在平民之中这种性格是出乎我们意料的普遍,大革命时代许多群众的行为,也可以用这种性格解释。在本书开场的时代,要是贝姨肯穿着入时,象巴黎女子一样,时兴什么就穿什么,那么她场面上还算拿得出,但她始终直僵僵的象一根木棍。而在巴黎,没有风韵的女人就不算女人。黑头发、冷冷的美丽的眼睛、脸上硬绷绷的线条、干枯的皮色、颇有乔托①画像的风味:这些特点,一个真正的巴黎女子一定会加以利用而独具一格的,但在贝特身上,尤其是她莫名其妙的装束,把她弄成怪模怪样,好似萨瓦省的孩子们牵在街上走的、猴子扮的女人。于洛家的亲戚,都知道她喜欢待在家里,只在小圈子里活动,所以她的古怪已经谁也不以为怪,一到街上,更是无人理会了,因为熙熙攘攘的巴黎,只有漂亮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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