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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躲。这时,跳下地,先搀起娘,回头叫声:“小谢叔叔”,想朝这边跑来,但
被渭贞嫂一把拖住。渭贞嫂都没顾得上去揉揉腿面上蹭肿了的地方,拢拢散乱的鬓
发,只是搂定了建国,缩回到车厢板投下的阴影里,直到谢平走到跟前了,一才抬
起头,红着眼圈,看着谢平,说了声:“是……你……”她显得那样的恭敬谦卑,
又显得那样的陌生。谢平心里好一阵难过。
“来看赵队长?”谢平问。
“不是!”她触电似的答道。
“还没吃饭吧。看巧,场部大食堂刚开饭……”谢平说道。
“不用不用……”她紧张地摆摆手。
这时,机车上的两个驾驶员不知从哪达子弄来一块两米来长的松木寸板,抬着,
往拖斗里一撂,过来招呼渭贞娘俩上车。她不再说什么,赶紧先把儿子推上车。尔
后,车就开走了。
林带里暗得厉害,远远近近亮起许多灯。谢平看着拖车开远,回头向黑暗深处
走去。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招待所小食堂跟前。他索性再往前走。后边有块开
阔地。开阔地上有个隆起的小高包。其实,那是场部大菜窖的顶盖。那大莱窖里住
部队,睡一个连不愁。大菜窖的西头,有个大坑。一半,棚了些树干、树枝、苇箔、
干草;另一半露着天。露天的那一半里,背阴处积着稀脏的雪。撂着两条用整段圆
木挖成的猪食槽。棚上顶盖的那一半里,黑乎乎地躺着几头架子猪,在哼哼卿卿。
猪圈和菜窖后身是一条稀稀拉拉的沙枣林带。沙枣林带后身,才是那大空场子。空
场西边是场部警卫班和托儿所的窑洞式平房。空场后头东南角,那铁皮烟筒里冒火
星子的,是马号。鸡场。再往后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老碱包。碱包的中间,有几小间
成品字形向里一起对着门脸的小屋,四处有些歪歪倒倒的锈铁丝网象征性地围起,
那便是场看守所。
此时,大菜窖顶上站着两个穿皮大衣的看守,倒背起枪,侧身对着呼呼刮来的
西北风,把手插在皮大衣口袋里,斜起眼,看着蹲在小食堂后墙根前吃饭的人犯。
风把他俩的皮帽护耳吹得忽闪忽闪。吹青了的脸面麻辣麻辣。
“报告。”一个人犯吃完了。揭起一碗雪,擦过碗,又把筷子夹在胳肢窝里使
劲捋过,便毕恭毕敬地.上前两步,独自在风里站着了。这家伙原先是下九里分场
的一个教员,糟践女学生娃子。还戴着副黄框子老式眼镜,风一吹,筛糠似的颤。
但为了讨好看守,这混蛋竭力用垂下来的双手贴紧腿杆子,似乎这一来便能叫自己
站稳当了,尽符监规。接着站起第二个。打着饱嗝,支起大衣领,点烟抽。他叫李
裕。鸦八块分场二队的司务长。1956年带支边青年来羊马河前,在河南地方上认真
当过两年乡长。那时还年轻,能干。按说,他这一号的,来羊马河恁些年了,再不
济事,也不能只当个司务长啊。当年由他带来的那一拨里,能力上远不如他的,也
有当副队长的了。但他啃筋儿就啃在过于能干,过于聪明,过于不肯安生上。瞎倒
腾。私种紫皮蒜和黄烟,拿到老乡公社集市上去卖。据说还倒卖皮靴、小刀。旧瓷
器和耳坠。项链之类的小玩意儿。还带着别人这么干。他是全场“社教”的重点对
象。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干部队伍)是板上钉钉的了。现在就等着师社教总团讨
论,交不交给政法部门处理。第三个站起的,赶马车翻车砸死马。第四个还是个中
学生。据说偷了学校食堂存放饭票的木匣子,拿饭票跟人换纸烟抽。四个人里,只
有那个糟践自己学生的教师上着手铐。看守最恨这一号的。上罢铐子,还得紧他一
圈。最后站起的,便是赵队长。
吃罢饭,他很久都没往起站。小食堂的人来收菜盆和馍筐,跟他打招呼:“吃
完了!”他还笑着跟人家点了点头,然后照旧蹲那儿,脊背抵住土墙,卷了根烟。
看守也不催他。那四个也不看他,木人似的,只管自己戳在风里。待烟烧着了,他
才站起来归队。那学生贪馋地看着他嘴上一明一灭的烟头。他还真让他吸了两口,
过了过瘾。然后,毫不客气地从那学生嘴上把烟又夺了过去,一点不怕烫地就用自
己粗硬的指头把烟头捻灭了。红亮的烟粒便随风飘散。谢平给他的那副黄军布里的
连袖皮手套,挂在他壮实而略有些佝楼的身板两旁,跟风一道晃荡。他好像没看见
谢平。或者,装作没看见。只待走到礼堂门口,再往前走,就再见不着了。这时,
他突然站下,回过头来划根火柴,点烟。火光映红他于黑的脸面时,谢平看见他眼
珠子忽地挤到这边眼角,很亮地闪了一下。等那人犯的小队伍完全消失在礼堂山墙
那厢,其中一位看守远远地催他了,他又着意地朝谢平张了一眼,戴上手套,毫不
动声色地跟上了小队伍。
后来的两个星期,过得很平静。陈助理员的老婆常找谢平相帮去鸡场取蛋(扛
上个纸板箱,先到加工厂锯木车间去装锯末),到畜牧队去拿酸奶疙瘩,相帮她家
泥煤堆、翻莱窖、掏火墙、栽晾衣服桩子……
有一天,谢平正替陈助理员汇总各连队交来的党费。陈助理员兴高采烈走进来,
从他那个用了多年的黑人造革拎包里,得意扬扬地取、出一对破马蹄铁。磨得极薄,
锃亮,钉齿秃圆秃圆。贴着掌子面的那边,锈老厚,往起一提溜,直往下掉红皮屑。
真是撂路边也没人瞧的烂脏玩意儿。陈助理员却跟托着个碰不得、摸不起的宝,赶
紧让谢平从文件柜里替他抽个崭新的牛皮纸大信套,先一口气,把信套吹鼓了,连
手一起探进,小心翼翼把那两片蹄铁安到袋底,好像它是什么在册的出土文物似的,
叫谢平立马送政委家,交政委爱人,并用毛笔字在信皮套上工工整整写上:“面交
袁枚园校长亲启”。
这怎么了?左宗棠西征时胯下那匹追风马使过的掌铁?恁金贵?!我在汇总党
费哩!谢平心里嘀咕。把算盘珠拨得山响,说:“待会儿吧。或者,干脆,老陈,
你自己跑一趟吧。”这些日子,谢平已经发现这位陈助理员有这毛病。爱支派人。
连那位白老哈屋的烤火煤,也得让谢平去扛(机关里一星期分一回烤火煤),还得
给她妈的码齐了,还得把煤屑扫净。但谢平觉得这些还能忍。今天要是政委的爱人
犯病要送卫生队抢救,掀了床板去抬,谢平也没意见。可这算个鸟玩意儿?破铁掌
比党费还要紧?
谢平的态度恁生硬,陈助理员吃惊。但想到几十个单位的党费汇总错了也不好
办。他便说:“那好吧。总数打出来之后,再麻烦你跑一趟。我找张股长说件事。”
十几分钟后,他转回来,见那包东西还撂在窗台上哩。这阵子,太阳爬到林带
上头,从玻璃窗上融下的冰水,淌恁大一摊,把牛皮纸信套的一个角儿润湿透。他
救火似的抱起信套,大声惊问:‘你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的?!“
“这包东西不是你自己放窗台上的吗?”谢平反问。让陈助理员几搅几不搅,
党费总数打三遍都对不上。还有两三个单位没交,还得催。有个完没有?!
“刚才窗台上哪有水?”
“这么说,是我往上浇的?”
“我让你看着哩!”
“那纸包里装的是糖稀?恁怕水?”谢平觉得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不想替我于。开口。撂那儿故意不管,跟我要什么心眼呢?”陈助理员抱
着那纸袋的手都发颤了。他真上火了。
谢平哭笑都不是,便“砰”地把算盘一推,喊道:“你要是觉得送他娘的破铁
片儿,比收党费还要紧,我这就给你跑腿去!”
等他从政委家回来,桌上的钱、算盘和表格都不见了。一惊。忙跑到组织股办
公室,找陈助理员。他在看报。
“钱你收了?”谢平问。
“我不收谁收?”陈助理员答道。
“还有两个连队没催上来呢。”
“不麻烦你了。”陈助理员翻过报纸,继续看另一版。
“袁副校长说,谢谢你。”
“她来过电话了。”他又把报纸翻过去,继续看曾经看过的那一版。
谢平看见陈助理员脸虎起,铁板一块,心里怅怅然,饶不是滋味,但觉得自己
该做的都做了,没什么对不住他的,便一转身退了出来。
有一天,吃过晚饭,他站在机关大门口,呆呆地看落日。老宁过来把他叫到宣
教股屋里问他:“咋搞的?你跟那个姓陈的家伙关系弄恁紧张?”
谢平心里烦,不想跟别人谈这档事。他叹了口气之后,只是反问老宁:“你知
道政委的老婆要那些破马蹄铁干吗使?”
“袁副校长有那癖好,专门收集那玩意儿。家里专门有一个房间,挂那玩意儿。
养病嘛……”老宁淡淡一笑,无意多谈这破铁片。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熏得乎黑的钢
精锅,揭开盖,对谢平说:“吃点。”锅里有十几个煮熟了的土豆和鸡蛋。鸡蛋可
不好觅。在连里,坐月子,指导员的批条,才给百十个。病号饭里卧两个水波蛋,
也都得有指导员批条。老宁这小子路广。别看他大学生,跟马号、鸡场、屠宰场的
几个老汉走得都挺近挺紧。他那“黑锅”里常有这些别人捞不上吃的东西。自然不
是靠批条得来的。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天底下哪有绝人之路?谢平拿了个凉
土豆。
‘有高蛋白不吃,嚼呼那淀粉?傻小子。你这么活着可不行。“老宁笑道,”
我那厢还有呢。“他掀开床头前一个广口缸上的草茬垫盖。里厢果然圆鼓咚咚还有
多半缸白壳蛋。他屋里什么家伙都有。锣鼓家什。破乐器。万能电表。电烙铁。收
音机空壳。装胶卷的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