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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恁光滑,红里发乌。
一进门,谢平就呆住了。心里甚至有些发毛。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熟悉。绝对
是哪儿见过的。哪儿见过的?他分明是头一回上这儿来。但确实见过。特别是那白
墙、墙根前一东一西对放着的那两张大方机子……还有那女人,少年,两用铁炉,
长长高高的绕屋一周的铁皮烟囱管……那女人织毛衣的姿势:跷起腿,斜着眼瞟儿
子的神情。这个儿子,也仿佛是见过的:长了个大人身胚,瘦瘦长长,却一副明显
的小孩脸,小鼻子小眼小脸盘。确实见过。否则不会恁眼熟……甚至充塞在这屋里
的某种气息,也仿佛是闻到过的。他完全被自己的这种感觉迷惑住了,蒙怔着——
因为他在此以前确确实实没来过,也没听任何人谈起过政委家的这个屋……没有…
…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是缘何而来的呢?整个晚上他都没摆脱掉这梦魔似的纠
缠……
陈助理员拱着腰,撩起那幅用旧军用毛毯做的门帘,踏进高高的门槛,搓了搓
冰凉的脸颊,才站直了问道:“警卫班今天咋没派人来扫院子里的雪?怎么回事?”
政委的爱人没抬眼皮,黄白的小脸上布满浅褐色的雀斑。病恹恹的。“是我没
让他们扫。扫了,到处都一色干黄干黄,更腻味死人……”她长叹口气,无奈地笑
笑,这才停了一小会儿手里快速扭动的毛线针,跟陈助理员打招呼;但对谢平却连
个正眼也没给,接着更加快了手里的扭动,结束这一针,把陈助理员带到西厢房的
一间大偏屋去。谢平也跟了过去。
今年年初,师劳资处让场里派人到上海又接一批支边青年。政委托这些干部到
上海旧货商场淘买来一个老式的铸花铁床。又从去年来的青年的家长里头找到一位,
请他把铸花铁床架做番精加工。除锈。油漆。床架上端各种饰物抛光。电镀。四条
腿上都安能多向转动的小黑轱辘。托运单前天寄到。昨天供销股派辆“解放”牌卡
车,上乌鲁木齐车站货场把它取了回来,顺便又到二级站拉回一车百货。
“老头恨不得今天晚上就用上它……”政委的爱人伸出她那穿着鸭舌轻便棉鞋
的脚,轻轻踢了踢那又扁又大的包装木箱,说道。
“准保用上了!装起它来,费什么劲?”陈助理员脱掉棉袄,挪过早预备在一
边厢的管钳、扳手之类的工具,说道,“您别管了,去检查儿子的功课吧。二十分
钟后来验收我的活。”
“他就喜欢这,让人到旧货摊上淘换东西。谁知道原先是哪个下三滥使过的?
想着都叫我嗝腻得慌……”
“那倒也是……”
“他就那么着急!昨晚上就想让警卫班小伙子来相帮着装起它来瞧瞧。这不是
开玩笑吗?那些小伙子都是睡土炕和红柳把子床长大的,连见都没见过这种床,能
装得了吗!”
“那倒也是……”
议论到这儿,谢平以为陈助理员会趁便向政委的爱人介绍一下他,也以为政委
的爱人顺口会问一问他这么个在一旁戳着的大活物究竟是谁。但他俩都没这么做。
个把小时后,政委送走客人,听说铁床已经架起,呷口浓茶,烧上棵烟,便兴
冲冲奔偏屋来了。
谢平头一回见政委。他也就五十来岁吧。于瘦。个儿中等。原先是京津唐一带
什么部队的仓库主任。转业好些年了。但来羊马河的时间不算长,三个年头吧。实
打实地算,也就二十来个月。场龄比谢平他们长些。政委转业时,没能就把家带来。
他爱人不肯来。她那会儿在京郊一个什么县的农校教书。直到这次政委调羊马河,
她才松了口。主要还是想到政委走得更远了,年岁也一年大似一年,没人贴身照料
生活不行;再说农场跟自己的业务也对口,就来了。来之后,一直干黄干黄,直线
地瘦下去。六味地黄和驴皮阿胶都不管事儿。她老苦笑着说:“这是因为吃不上炸
酱面的缘故啊!”倒也是的。这达也种黄豆。可这豆怪了,磨豆腐可以,做酱不中。
做一切要经过长毛发霉尔后才成的东西都不行。有毒。比如就不能用这达种的豆做
酱腐乳。她在子女校当副校长,上半天班。卫生队队长主动跟子女校支部打招呼,
得让她全休才行。队长甚至亲自去找过政委。政委笑着挥挥手说:“她的事,我不
管哦。管不了那么多哦。别找我。”她还是全休了。但依然瘦,病。跃,跃的。她
说得一口地道的京腔京调,蹦脆儿,真跟水萝卜似的。全休下来,她狠抓了两件事
:一,管儿子。功课上的事不用说了,对儿子的口音要求尤为严格。儿子一直跟她
在京郊生活,她不能想象她的儿子撒着满口河南腔味晃进她这安静的小院子里来。
农场河南人居多,学校里通行的“国语”是河南官话。不管你本人出自何处,你的
儿女在农场说的则一律是河南话。这正是她最担心的,最难以忍受的。她不能让儿
子彻头彻尾地变成“农场小子”。她想着,无论是她,还是儿子,终有一日还是要
跟着离休了的政委回那吃得上炸酱面的京郊县城去的。第二件事呢,她把院子改造
成了改良型四合院。取暖都不使火墙,而是托她老家的人进北京城到广安门外日杂
品商店买来那种老北京人最为称道的两用铁炉。银亮的烟囱管从窗户上方探出头去,
日逐地在廊檐下淡淡冒缕青烟。管口还吊个小罐儿,承接沥下的烟油,以免玷污了
大青方砖铺起的抄手围廊。
他们三个足足又用了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分析评论那巍然架起的铁床。政委不时
从床身上能发现一点儿包装箱里带出来的草棍和刨花屑,细心地去吹或掸掐。陈助
理员手里攥一团湿抹布,紧着在政委刚吹过或掸掐过的地方再给以深人地擦抹。
到收尾,还是政委提了谢平一句。他对陈助理员说:“你可不能只图轻省,就
把劳动竞赛那一摊儿全撂给这个小伙子了。”谢平心里一阵慌热,感激地斜瞟了一
眼政委。
以后的几天,谢平时不时地追问自己:到底是在哪儿见过政委家那个屋子的?
空空荡荡的白屋。老式精细的方桌、大机凳。乌黑的。磨损的。他不安,忐忑,一
定要把它想起来。翻江倒海地搜寻记忆的每一个角落,细细地过筛。最后还是只剩
下一个个空白的筛眼。想不起来。他逼自己回答:如果你没进过那屋,怎么会显见
得那么眼熟?如果进过,那么是什么时候去的?回答不上来。空白。后来他又悄悄
从政委家门前的林子走了两趟。门前去,屋后回。所有的印象都表明,那天随陈助
理员拜谒政委,确实是他头一回进这白屋。既然是头一回,你怎么会感到那样地眼
熟?问题又回到了质疑的出发点上去了……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嘛,干吗还要“不
安”呢?就连这一点,他也回答不了自己的追问……
这几天里,陈助理员从组织股的档案柜里抱给他几大包历年来总场下发的文件,
让他在正式开展工作前,进入点情况。这几天里,他还结识了几个人。一个是他们
组织股的保密员,外号“老哈”。一个是宣教股的老宁。再就是生产股的老严。还
有总机班的几个小丫头、大食堂的老班长、菜地的王铁头……这么数,就多了去啦。
他从老哈、老宁、老严三个人嘴里得知,机关除过干部股、财务股、行政股和机关
支部,有正式任命的头儿,其他那些股室都还没任命头儿。大不了搁个中心助理员,
在那达暂时主个事儿。这局面,从二十几个月前,政委一上任,就开始了。场长原
先是要抢在政委到任前,把所有股室的头儿都重新任命一遍的。但政委在师部得到
这消息后立马跟师干部科打了招呼:羊马河营职干部的任命,一定要等他到任以后
再定。干部科当然得尊重他的意见,便把羊马河当时报上来的一摞提升报告全压下
了。据说,这个消息就是陈助理员透给政委的。这以前,政委并不知道羊马河还有
个陈满昌的。陈助理员的“密报”,使政委感到羊马河还是有识大体顾大局的同志
的。但因此,场长和政委的关系便日趋尴尬;政治处和司令部的关系也搭了僵,以
至于相互戒备。老哈对谢平甚至还说过这样的话:‘你是政治处调来的,将来是政
委的人。上九里那个干训班,实际上是场长要办的,他们将来就是场长的人。所以,
你得注意哈,见了干训班里的上海老乡,嘴上也得把把牢哈。你听我说哈!“
老哈其实姓白。是个回回。不知道为什么三十出头了还独身着。因为任什么话
从她嘴里说出来,便要带七八个“哈”,大家就管她叫‘老哈“。巧的是回族同胞
里确实有不少人姓哈,所以她对这外号倒也不那么地嫌弃。她个子很矮。皮肤黑而
颧骨高。有一张相当大的嘴。大伙说,那是让她”哈大的“。她也跟着直乐。陈助
理员老说她:”别瞧着黑,还是经得住细琢磨的。“谢平怎么弄也体会不出,她怎
么个经琢磨法,这里的奥妙又在哪里。到底该从哪个视角去看,才能觉得老哈的那
张螳螂脸是”经得住细琢磨“的。倒是常看到陈助理员推出自己那辆刚买不久的”
飞鸽“车让老哈学着骑,还不厌其沉重地去扶她教她,听她惊恐万状地嘻嘻哈哈叫
嚷,并最后总以歪倒在他身上结束。有几天,他索性不把车推回去,存在谢平的大
办公室里。有一天裘副指导员气呼呼地来把车推走了。因为谢平没看住这车,陈助
理员还埋怨了他几句。后来两人用政治处的公车,远远地躲到子女校大操场主席台
背后的小空地上去互教互学了,谢平窗前便安静到空寂的程度。
有一天,陈助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