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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了吗?都是二婚头,俏个啥!原说好好办一场,是想跟老爷子憋口气!憋不成,
就不憋了呗。”渭贞笑道。渭贞越发做得大大咧咧,越发叫齐景芳觉出,是装出来
安慰她,好叫她心里轻快些。想到这儿,齐景芳心里反而一阵酸热,挣扎着起来,
要去寻她的镰刀。
渭贞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渭贞。
月亮当顶了。
女人们一个个弓着腰朝高包上走来,像野地里的一群野牛。
“收工吧。”渭贞说。
齐景芳说:“我歇过一气。你让我再割两捆。”
渭贞说:“你不走,谁肯走?”
齐景芳说:‘你就让我再割两捆。让我再割点……”
渭贞说:“景芳妹子,你要管住点自己。你不能这样。你是咱这一伙的主心骨。
天没坍下来……至于这会儿就要这么槽践自己?!”
齐景芳跪下来呜咽道:“渭贞嫂,我管不住自己了……这是为什么呀!他们干
吗不让我们干?我们招谁惹谁了?我们害谁坑谁了?我们没有。我们没有呀!……”
谁都不做声。
齐景芳慢慢抬起头:‘你们走吧。我自己待一会儿……谢平也该回来了。这儿
离公路近。我在这儿再等等他……“
女人们正想劝她几句。她往高包下赶她们。远处有来回拉草的车开过。渭贞还
叮嘱了一句:“别往草堆跟前去。当心那车压住你。”
高包上只剩下了她自己。她扔掉镰刀,慢慢屈起一条腿,在地上坐了下来。腰
眼上的撞疼越发剧烈。刚才,没割多大一会儿,她就弯不下腰了。她一直是跪着割
的……她捶了捶腰,又揉过红肿的膝盖,去草窝里找镰刀。重新挨着镰刀把,才感
到手掌心像是从油锅里捞出来似的,火辣火辣,大约是在前两天破了皮的血泡旁边,
又磨出新的血泡来了。
这时,她听见有人朝高包上走来。她直起身子去看,却被草挡住了。她忘记自
己是坐着的。草高过她头。而且恁密。
“齐景芳——”那人大声叫道。是谢平。她忙挣扎想站起。腰却好似浇铸了铁
水那般死沉,僵硬。稍稍的扭动,都能叫她疼得直冒冷汗。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倒
在高包上。
“见秦嘉了吗?”她急急地朝他伸出手去。半条身子还在地上瘫着。
“你咋还不收工?”他强硬地问道,并来抱她。他在来的路上遇到渭贞嫂她们,
听说了她的情况。
“别管我,别管我……”她扭动,推搡,呻吟,却没半点力气。他抱起她向高
包下走去。她不无失望地呜咽道:“别管我,我不要你们管……”
他站住了。喘气。她稍稍离开点他的肩头,赌气似的扭过脸,呆呆地看着高包
另一侧的田地。夜色朦胧。草垛发黑。过了好大一会儿,她觉得他呼吸一直是那么
沉重。“让我到草垛上躺会儿……”她觉得他的目光温和下来。
他在地中间找到一堆并不那么太高、又有足够厚度的草垛,替她把“枕头”絮
得高高的。
“车咋了……”她小心翼翼地重提话头。
他把情况简略地谈了谈。
“那么……你什么时候去福海?”她问。
他不做声。
她闭上了眼睛。她也不想再谈它……
他替她捡去额发上的一枝草根。她忽然抱住他的那只大手,呜呜地啜泣起来:
“你带我到启龙镇去吧……我给你看老宅、做饭……我们在一起……你别撂下我,
我……真累了……”他把她搂到怀里,说:“从你离开启龙镇,我发誓再不许自己
说‘累了’。你也答应我,再不说‘累了’。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得咬住牙关干下
去……别管别人怎么说我们,怎么看我们!”他捧起齐景芳的脸。柔软、散乱的短
发,跟她的泪水一样冰凉,滑腻。他擦去她的泪水。她突然抬起了头,伸手搂住他
的脖颈,轻轻地问:“你还觉得我这人坏吗?”谢平没让她说下去,把她贴住自己
的颈窝,她那滚烫的泪水便不断地从他颈窝里淌出。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当他
抚摸到她灰白的唇角边时,她颤栗了一下,像婴儿触及母亲的乳房似的,马上侧过
脸来着他的手,并把脸整个埋进他硕大发烫的手掌心里。他身上烧热起来。她越发
勾紧了他的脖颈,要把身子挪到他也快躺平了的腿上。她不住地吃语般地道:“谢
平……谢平……谢平……”谢平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一团
能照亮一切的圣火,去接受一个人的生命,并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她。他从来没有这
么忘我,那么强烈地想溶进怀中这股暖流里去。他要跟她一起御风飞向太阳。一起
乘一艘宽底平头的木船,任凭缆绳断了,浪又高高托起它们……任凭信天翁和海鸥
在云际线的附近那样地盘旋,任凭一无所有的他们必须去面对浩瀚的无穷无尽……
他们也将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像图腾时代由原始人刻出的两根虔诚的神灵的木柱
: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每一刻都是永恒。每一点都是全部。不是两个,只是一个。
不是一个,永远是无数……屹立……生存……这里有“自己”、有“宇宙”、有
“太阳”、有“洁白的雪地”、有一堆火……圣火……
他觉得她忽然从他臂弯里滑落到草垛上了。一只很旧的丁字皮鞋也从她脚上滑
脱下来,掉在草垛下边。她那样柔软地蜷侧着身子,弯曲着丰腴浑圆的腿和腰。她
把脸埋在了鲜嫩芳香的草叶和草梗里,又像溺水的小姑娘那样,伸着一只手,紧紧
地抓住谢平的膝盖,抓住他的腿,哆嗦着。他没再去想。他不愿再去想,便搂过她
来,向她俯下身去……帮她脱去了另一只皮鞋……不知所措地吻着、亲着……
……飓风消失了。日珥般喷发翻卷的热浪退去。伏在齐景芳身上的谢平,好长
时间都没敢动弹。久久地,他依然把自己的脸埋在齐景芳的颈窝间,由着齐景芳把
手指插进他的头发中,轻轻地整理着被汗儒湿了的散乱的头发。她不时亲吻着谢平
这时已被夜风吹凉了的湿腻腻的额角,一阵阵地呜咽着。后来,她平静下来。推开
谢平。转身去穿衣服和鞋子。谢平则低垂着头,弓着在月光下看来如此宽厚。巨大
的肩背,木木地坐着。她感到冷,又去依偎到谢平的怀里。把一柄总也随身带着的
小牛角梳塞到他手中,背过身,要他替她梳头。谢平笨拙地梳了两下,便僵直地不
动弹了。齐景芳轻轻地搡搡他,侧过半边脸来看看他。他木本地惶惶地笑了笑,再
拿起小牛角梳,却并没去梳,只是把它紧搂在自己粗大的手心里。他不知道这一刻
该跟她说句什么?感激?道歉?保证?或者像有些男人惯会做的那样,装作若无其
事,伸个懒腰,坐一边去卷支烟抽抽,由她在一边发怔……这一切,他都做不来。
他只是被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满足和想报答的感觉,堵塞住了。这种感觉在心间
涩涩地热热地涌动。齐景芳觉出他的这种愧疚、困惑、激动、不安……觉察出他笨
重的身躯上所发出的那一阵阵不由自主的战栗,便一头替他合起敞着的衣领,一头
轻轻说道:“别傻气了……”
“我们……一起到启龙镇去……”谢平终于找到可说的了。
齐景芳叹口气笑笑。她轻轻地抚摸他那凑得恁近的脸盘。从近处看,他五官的
轮廓越发犷达,皮肤的质地也更显粗糙。毛孔的细粒高低不平,凸突在那些初初出
现的鱼尾纹周围。粗黑的汗毛则似冬日地里留下的片片拉拉的高茬。她纤细冰凉的
手指停留在他右半拉脸面上,曾经冻伤而痊愈后依然还留着的一大块暗斑。她没有
回答他。她知道,他也会像她一样,到完全冷静下来时再一想,这个提议是多么
“幼稚”、多么“孩子气”、又多么不负责任……
“别傻气了……”她轻轻地叹道。
“那我就不走了。我做宏宏的父亲。”他说。
她别转身去。疲惫、虚弱和内心的绞疼,使她默默地闭_上了眼睛。她不愿再
听谢平说这样的话。太晚了,所有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周围所有的人(?)几乎
都不会允许他跟她这么过。她已经没有这个勇气再去反对这所有的反对。如果他俩
任性,那些接踵而来的反对,会伤及谢平今后的道路,伤及她惟一的骨肉——宏宏
今后的发展(她多么希望宏宏能顺利地宽裕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想到十四年来自
己曾经遭遇的一切,将可能换个模样,再度出现在她。谢平和宏宏的生活里,她就
简直不敢再深想下去……虽然以此为代价,她将得到谢平,她也不敢……不敢……
真的,她再不敢了……
“哦,差点给忘了,秦嘉还让我捎封信给你。”谢平坐直了说道。
“是吗?”她忙接过信撕开封口,谢平掼着打火机,给她照亮。一会儿工夫,
信纸从她手里轻轻飘落下来。“啥事?”他问。‘你自己看吧。“她别转身去。他
看见她又在默默地流泪了。他重新摁着打火机,迟疑地拿起信纸。信上说了两件事
:一,谢平的党籍,总场已答应交给骆驼圈子分场自行处理。处理结果,报总场备
个案就行。这是一个很大的”让步“。也是总场给自己找的一个极巧妙的台阶。总
场已将此意图通知老爷子。秦嘉让齐景芳督促谢平去找找老爷子,还要她监督谢平,
不要卷进B前的风潮里。惹恼了老爷子,党籍问题就再难以解决了。二,她请齐景
芳,在谢平最后离开羊马河前,认真再考虑一下,到底让她的宏宏以后姓谢还是姓
淡。”你为什么不面对自己心灵的现实?为什么不把阴错阳差了这些年的生活端正
过来?你为什么还要让它错下去?你要是个诚实的女子,就把我对你的这个责备,
亲口告诉谢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