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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账本和别人打的欠条。他先还没敢提让秦嘉做他“孩子妈”这档事,只是求她
到他“公司”里来管事儿。“你是一个蹲过拘留所的人。你在国营单位,他们再不
可能信任你。这我比你有经验。上我这儿来吧,就算赶明儿,我李裕垮了台,我也
留两张存折给你,够你保本的。他们一月不就支你五六十块吗?”
秦嘉开始时讨厌他,害怕他。十次、二十次后,她顶不住了。不知道为什么,
李裕依然是那么粗鲁、精明、狡猾、过分自信、土气十足,但渐渐叫她又觉出了他
的实诚,顽强,他的幽默、随和,甚至还有某种“幼稚”。当一个女人从她讨厌的
男人身上开始觉出“实诚”和“幼稚”,这事情就很“难办”了。
秦嘉开始问自己:“我为什么不可以帮这老头子一把?如果我不想离开羊马河,
一时也离不开羊马河,我为什么不可以走走别的路,舒展舒展自己?我得做自己的
主,不能憋屈着。”她跟李裕提出:“我可以跟你过,做你孩子的妈。但有一条,
你不能逼我辞退农场的职务。不能叫我全丢了……”
李裕高兴的恨不得打滚,但他表现得却十分镇静,眯起眼反问:“没瞎话?!”
秦嘉这时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心慌,有说不清的怨恨,像无数小虫子在噬咬心
窝,她头晕,脸色于白,又烧热。她冲着李裕吼道:‘你还信不过我?你放老实点,
是你来找的我,不是我去找的你。你懂吗?什么瞎话不瞎话?!信不过我,就给我
滚!滚!滚……“她倒在椅子上哭了起来。李裕没有”滚“。等到她哭停,把存折、
账本交给了她。事情就这么定了。后来才知道,那天李裕交给她的还不是全部存折
和账本。这几年,这家伙到底赚了多少,恐怕除过他自己,再没第二个人知晓,他
也不会让第二个人知晓……
……他们把谢平抬到一间暖和的小屋里。别看外墙是泥巴糊的;里头,地板、
天花板、加上护墙板,叫谢平觉得,他们把他抬进了一只白皮大板箱。
李裕在谢平床对面的一个板箱上盘腿坐下。他长得粗憨肥壮,坐罢也不吭声,
便低下他那牛脖梗一般的颈根,用心卷他的莫合烟去了,由着秦嘉、齐景芳忙着端
茶送水。他不时把手伸到裤裆里挠挠,扶扶磨盘一般厚大的屁股;尔后,拘下身,
伸出贴饼似的大舌头,舔舔卷得的烟卷,尔后极其熟练地用他强有力的牙齿“啪”
一声咬掉烟尾上多余的纸捻。他把烟卷得很细,又不长。猛一看,倒更像根牙
签叼在他两片肥厚暗褐的嘴唇中间。吸几口,就忙着去伺候一下他那根细卷卷:或
者掸掉可能掉落在裤裆里的烟粒,或者再在细卷卷上舔上点口水,把它再粘牢实。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场卫生队的。秦嘉派老头那个上过初中的小儿子三旦,开着
手扶拖拉机去接来的。他俩下了拖车,一口气跑进来。
大夫给服了镇静解痉的苯巴比安钠,又对他额角上的伤口进行了扩创处理,用
百分之三的过氧化氢进行了湿敷。谢平昏昏地睡去。大概是因为屋里火墙烧得太热,
也有些紧张,包扎完毕,那位年轻的实习大夫出汗了。齐景芳绞了把热毛巾给他。
他谢了声,接过毛巾,对李裕说:“你最好别在这屋里抽烟。”又一边打量着
谢平,问齐景芳和秦嘉:“他是你们什么人?”
“熟人。我们的老同学。”
齐景芳担心地问:“不会得破伤风吧?”
大夫说:“不是没这可能。不过我给他注射了血清……观察一段,我下午再来。”
李裕说:“定个时间,我让儿子再开车接你。”
大夫笑笑说道:“行啦。等你置备了‘丰田’‘皇冠’我再沾光吧。就你那破
拖斗,我可领教够了。刚才差点把我眼镜给颠到车底下去。”
他们把他送到院子外边。齐景芳替他拎着棕色的猪皮药械箱。三旦已经突突地
把拖车发动着了。
“你们都请回。病情有什么变化,可以随时来找我。”大夫说道。
“真麻烦您了。”齐景芳真诚地感激道。大夫接过药械箱,并没立即上车,沉
吟了一会儿,迟疑地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报告政法股……查一查凶手……”
秦嘉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哪来凶手……”
“也许是我多嘴。你们这位老同学体魄健壮,可说是一条少见的好汉。但从他
头上的伤口看,是被人用钝器连续猛烈敲击所致,而且几乎都打在同一个地方。很
难设想,这么一个壮汉,能一动不动让人用钝器在自己头部的同一个地方连续打这
么多下。要么他当时昏迷了,要么他被捆绑了起来,又被人死死摁……这种明显的
暴力行为,怎么能允许发生在今天……”年轻的大夫越说越激动。他那短皮大衣的
毛领,在他不时扭动的肩膀头上,抖闪着。
“没人捆绑他。他当时也很清醒……”秦嘉叹气道。
“绝对不可能!”年轻的大夫激烈地反驳道。
“大夫,您今年多大?”秦嘉突然平和地这么问道。
大夫稍稍迟疑了一下,答道:“这跟我年纪有何相干?”
“随便问问……”秦嘉微微一笑。“您……大概也就二十四五岁吧?小我们八
九岁。两代人啊。也就难怪您猜不透发生在我们这帮人中间的事了。回去吧。这事
儿跟政法股没干系……”
到吃早饭时,大旦的老婆端来一碗白面糊糊,一碗苞谷糊糊,十来根油条,一
碟泡尖椒。还切了一碟卤猪头肉。秦嘉端来一盆水,叫谢平和李裕洗手。尔后,李
裕把那碗白面糊糊端给谢平,自己喝那碗苞谷糊糊。他对谢平说:“我每天都得喝
点苞谷糊糊。喜欢。那糊糊喝着香。不是装穷。你自管吃。在拘留所那会儿赵长泰
常跟我说起你。秦嘉也常在我跟前念叨你。我们就算是老熟人了。在我家,你爱咋
着就咋着。只是有一条,不许在秦嘉跟前说我坏话。我老夫少妻的,可经不住挑拨
……”说着,他端起巨大的下巴,开心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谢平像一条断了脊梁骨的蛇,蜷曲着,在床上整整躺了十天。就在这
十天里,外边的雪,开始消融。窗檐上的冰挂日益变细,不时格巴格巴让风吹折,
掉到地上。而那风,也不似冬日里那般干硬。南山群峰,也像怀孕少妇的乳房,颜
色日渐变深,膨胀着在抻长抽条。有一天,他看见北归的大雁群从这片黄泥屋顶上
飞过,他再躺不住了,下了床,扶着墙,去开门;发觉门从外边锁上了。他使劲拽
了两下。纹丝儿不动。因为使了暗劲,他的头又似要裂开了一般,右边的眼窝和那
半拉脸,同时一惊一惊地扎疼,恶心得地板都晃动了,好似站在风浪中的船甲板上
一般,使他不敢睁眼。等这一阵头重脚轻的感觉过去之后,他便又去用力捶门,喊
道:‘你们关贼呢?快开门!“捶了这几下,额角上便虚汗淋漓了,但头却反不似
以前那般晕眩了,跳疼也不那么剧烈了;又砸了几下门,便听到李裕大儿媳妇喊着
:”来了来了……你别急……“说话间人已经到了门口,哗嘟嘟掏出一大串钥匙,
去下了门鼻子上那把大铁锁,一进得门来,便去床底下够那从卫生队借来的白搪瓷
便盆。谢平真是又气恼又可笑,说:’你当我是你们家喂的一只大豚鼠呢?除了吃,
就知道拉?”尔后,他自顾自就出了门去,并且“赶走”了想跟在后头“监护”他
的那大儿媳。大门外,没狗。白大不使它们。一根高大的拴马桩上倒拴着好几匹骡
马。鞍于磨得油光黑亮。马肚带依然紧勒着。大腿根上的长毛被汗儒湿了,结起一
球球霜花,又打着旋。这一切,似表明,马的主人急匆匆来,还要急匆匆去。一边
的墙根上,还靠着几辆老旧的灰尘仆仆的自行车,还停着两辆拉红砖的拖车。这一
家,见天客商不断。对此谢平在这十天里是熟知的了。谢平慢慢向缓缓隆起的高包
走去。不一会儿,秦嘉追了过来,臂弯里抱着谢平的那件皮大衣“你怎么连大衣也
不拨就往外跑?”她气喘嘘嘘。谢平只管走上高包。原野起伏不平。那大洼处,横
起一条宽宽的林带,时断时续,时隐时现。林带里掩藏的便是场部。
“别关我了。放我走吧。”谢平说道。
“待不惯?瞧不起我和我丈夫?”秦嘉苦笑了一下问。
“没的事……”谢平掩饰着。
“放心。我不会留你一辈子的。”秦嘉说着,把皮大衣往谢平手里一塞,扭头
回院里忙她的去了。谢平不再去看林带和被阳光映照的场部,而只去盯着秦嘉。她
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快速地走着。昨天,谢平得知秦嘉相帮李裕在给下属人员发
工资,大吃一惊。他问她:‘称和你……那个丈夫给人家发工资?“”不给人家发
工资,人家白给你干?“秦嘉当时正在替他换绷带。”你们赚的钱不全归场里?
“”公司是我们的。我们上税。“”你们雇人了?‘“”雇了。“”你们是老
板?
“”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怎么样呢……他真闹不懂……秦嘉当“女老板”?女老板…………好静啊。
桂荣在屋里实在待不住,便撂下正在苦苦默记的中文打字机上的‘字盘表“,
走到空空荡荡的走廊上。自从到福海县来之后,刘延军就把她安排住这达了。这是
县文化站后身的一个杂合院。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正是院里最静最静的空儿。谢平
走后,快一个来月了,她连着给他发了四封信,一封回信也没见来。她真快要急疯
了。
前出很深的廊檐和下垂很宽的雕花护檐板,使走廊笼罩在极深重的阴影里。院
墙外矗立着一圈二十来米高的大叶杨。那青灰色的粗于上留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