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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里钻。但那林子不在路上。它又跑得恁快,连过坡也不减速。谢平死劲拉缰绳也
不管用。过那上坎,马爬犁一颠便飞了起来,又噔噔地砸落到冻瓷实的沟坎上。巨
大的反弹力把他俩足足颠起有一尺来高。当他俩又重新被砸落到爬犁上时,谢平只
听到自己尾骨端“咔嚓”一声响过,立马,那头便火辣火辣地疼了。他嘶嘶地倒吸
了口冷气,没顾上去揉,只是撑起点身子,不让那疼处再跟硬木撑子擦着,又赶紧
四处去摸好像不见了的桂荣。这时,他把缰绳拽恁紧,铁嚼口已经把黑马那粉红的
肥软的唇角勒开了口子,勒出了血。血水顺着黑马嘴边的黄毛滴落。但黑马还是不
肯听话,还是一个劲想往斜肚里冲去。真要让它带着他俩闯进那绵延数十公里的胡
杨林,迷了路,这黑的大风雪天,后果就很难设想……谢平发急了。他用“河南官
话”骂那马:“我操你哥!干啥呢?!想算伙食账了?”一边狠狠地又喘了黑马一
脚。他想再不行,就跃身跳下爬犁,跑到马的前头去带住笼头,来制止它那莫名其
妙的失常。这时桂荣却紧紧扑到他背上,惊恐地叫道:“后边……”谢平一惊,反
手搂住桂荣,迅疾地向后瞄看去,心呼地往下一坠,操!至少有三只公狼,过了漫
坡那大坎沟之后,不紧不慢地跟定在爬犁子后头了……
“难怪……”谢平愧然地看了看黑马,立即放松了缰绳,探过身去,歉疚地像
对个老朋友似的拍了拍它。黑马从小是他调教的。他们一起对付过不少回狼的偷袭
围攻。他的镇静,每回总能叫黑马镇静下来。黑马的镇静,也总能帮他摆脱或击退
那些饿狼。刚才应该说完全是自己的暴躁,使马失了方寸。否则,这时它早该用有
力。镇静的大走步,跟狼们周旋了。
“别慌……还是巴音台过来的那一群……跟咱们老打交道的了。对。别慌……
稳住劲儿……又该咱们喝狼血了……好样儿的……悠着点儿……好样儿的、好样儿
的……”
稳住黑马,他松开桂荣,抽出一直压在自己膝盖底下的苏式七·六二口径步枪,
子弹上了膛,单手端起它,把它举靠在肩上,准备起。这才笑着去吩咐还在哆嗦的
桂荣:“拿火把。也在干草底下。别慌急慌忙点早了。听我口令。”并且故意去亲
了亲她鬓发撩乱的额角,想也叫她镇静下来。
……头狼走到前边小沙丘上,便等着了。黑暗中,它两眼闪出莹莹的绿光。风
从它干瘪的肚子和尖削的脊背上刮起一缕缕杂乱,细长的灰毛,同时也刮来一股股
腥膻难闻的骚臭。僵持了一会儿,它终于忍耐不住了。向右偏了下身子,好似蔫蔫
地要率队回到那茫茫的风雪深处去。其实不然。它是欲扬先抑,突然一声长嗥,便
纵身直扑黑马的脖梗。这时前后左右围追堵截的公狼、母狼们,也一齐扑了过来,
谢平冲桂荣叫了声:“点火……”便端平了枪,轰隆一声,朝头狼扣响了扳机。
桂荣把火把夹在腿裆里,手抖得怎么也划不着火柴。划着两根,又让大风给刮
灭了。她急得直叫:“谢平、谢平……”
谢平趁狼们在枪声的驱赶下,稍稍往沙包两厢的铃挡刺丛里退缩的空儿,拿过
火柴,掀起大衣衣襟,熟练地划着火柴,双手捧着它,朝蘸过煤油的火把头上一扔,
火轰地蹿起半尺来高。几分钟后,紧追不舍的狼们突然放慢了脚步。已临近扎扎木
台高包了。它们嗅到居民点的气息了。哦,翻过扎扎木台高包,分场部便在眼门前
了……
谢平从爬犁上站了起来,把枪膛里剩下的几发子弹,全都扣了出去。他只想打
个痛快。他知道,这很可能是自己跟狼们的最后一次交道了。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
他就想痛痛快快地嚎一嚎,痛痛快快地放它几枪。他挥动双臂,冲着一无所有而只
回旋着狼们不甘心的长嗥的荒原叫道:“你们来呀!狗日的!来呀……”尔后,他
跪了下来,紧紧地把桂荣搂在怀里,听着桂荣不绝地咽泣,自己也想哭……
两天后,谢平走了。全分场的人都出来送。一百零五公里处的那几个老伙计也
赶了回来。走到扎扎木台高包顶上,他拦住大伙儿,说:“就到这达为正吧。起风
了……”
于书日夺他肩上的行李说:‘你骚包个啥呀!到桑那镇还有好几公里呢!“
搭车得到桑那镇。那是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镇”。一条土路。一家商店。
一个邮政代办所。一根生锈的风向标。
谢平一把攥住于书田的脉门,对他说:“你和渭贞嫂子的喜酒我喝不上了。到
时候,从信封里寄块喜糖给我甜甜嘴。桂荣那儿有我上海家的地址。”说到这里,
他觉到老于的手腕颤抖了。谢平松开了它,倒退着向高包下走了五六步,尔后站住。
在心里,他向依然在风雪中目送他的大伙,深深地鞠了个躬,也磕了个头,然后一
拧身,向桑那镇走去了。
老爷子再没肯见他。
桂荣呢,一直跟在送行队伍的最后,跟淡见三、齐景芳走在一起。那天从一百
零五公里取了行李回来,桂荣不肯回家。说啥也不肯下爬犁子,只是问:‘你走了,
还会来接我吗?“谢平说:”在上海混好了,就来接你。“”那混不好呢?“桂荣
紧着问,脸颊上还挂着晶亮的泪珠。”我没有理由混不好!“谢平说道。”万一呢?
万—……“桂荣叫道。”混不好,我没这个脸来接你。你舅爹也不会让我带走你。
“谢平说道。’那你就不要我了?”桂荣叫道。“如果真的是那样了,也不是因为
我……”谢平沉重地说道。“你骗人。你不会再回来了……”桂荣扑到他怀里,使
劲儿晃他,用头撞他。谢平由着她哭了一会儿,尔后捧起她被泪水儒湿了的脸蛋儿,
轻轻地吻着,吮去苦涩的泪水,对她说:“你跟我来。”他把桂荣带到干河滩坡脚
下。那里扔着一些废铁件。他伸手去抓一根斜斜地戳起的铁棍。桂荣不明白他想干
啥,忙推开他的手,叫道:“别碰它。要沾掉皮的。”是的,在这零下二十多度的
夜晚,手一碰这铁家伙,就粘在上边了。但谢平还是抓住了那铁棍,尔后用力往后
一扯,手心上的一块皮便留在了铁棍上。桂荣忙去抱住谢平,血流了她一手。谢平
对她说:“你看到了吗?我的血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桂荣心疼地把谢平的
手捂到自己怀里,贴紧了他站着,再不言声,只是抽泣……后来,她跟他回到小屋
里。谢平去点灯。她只是低头在床沿上坐着。后来看见她慢慢摘下头巾,脱了毡筒,
又脱掉毡袜,拣去袜筒上沾着的干草屑,光着脚跪起,把它们烤在火墙上。尔后…
…尔后,他看见她解棉袄扣。头像遭了霜打的茄子,深深地低垂着。她脱去了毛衣,
又解裤扣。这时谢平才明白她想向他表明什么。他浑身的血都涌到太阳穴里。他觉
得自己好似着了火一般,在那灼人的热浪里,微微地摇晃。一种强烈的感动和向往,
压迫得他透不过气。黑暗中,桂荣的毛衣摩擦着化纤的衬衣,打出电火花,“吱吱”
地响。她又一次跪起,光着腿,叠齐了棉裤、毛裤、长衬裤,压到枕头底下。她一
支一支地取下发卡,把它们放到窗台上。她做这一切,是那样的从容,舒缓,毫没
半点的窘迫做作。是的。她只是要表明……要表明……要表明那只有这样才能表明
的心迹……尔后,拉过谢平的被子,脸冲里,躺下了。不一会儿她像发了高烧似的
抖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胸部,把脸埋进被子里。身子侧转蜷曲起,收紧的腿面
都贴住胸口了。由于颤抖,她甚至低微地呻吟起来,嘶嘶倒吸凉气……谢平吹灭了
灯,在床边坐了好大一会儿。尔后,他轻轻地抚摸着她圆润的肩头,扳转她身子,
长时间地把脸埋在她只穿着一层薄薄的棉毛衣的胸口里。他等待自己镇静。但那儿
是那样的温暖、柔软。他寻找。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以至他冲动地把脸转向
她尖突翘挺的乳峰时,桂荣激烈地挣扎了一下,他才吃了一惊,惶惶地松开了她,
忙退回到窗前……后来,他几乎要用额头把窗框抵断,才算控制了自己,没再向桂
荣走近一步……是的,他不知今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一幅图景。他不知自己
将来还有没有这个能耐返回骆驼圈子,从老爷子手里将桂荣接出去。回到上海的那
许多青年,并不是每一个都重新找到了好日子。这一点,他早听说了。自己这一生
里,从没欠过别人什么。眼面前。自己要走了,他更不能欠下什么,尤其不能欠下
桂荣一笔无法偿还的债。她叫过他“小谢叔叔”,叫过他“谢老师”。他不能这么
对不住她。又过了好大一会儿,确信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他才走到床边,抱起桂荣,
对她说:“回去吧……听话……”桂荣伏在他怀里哭了。隔着衣服,狠狠地咬着他
的肩头……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骆驼圈子……
你们都将留下。你们中间,除了那些我眼见他们出生长大的孩子,没一个生来
就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你们也是“外来户”。但你们将待下去。也许就一辈子了。
随着我东去的脚步,我们之间将越离越远。隔开我们的将不只是那永不消失的扎扎
木台高包,不只是骆驼圈子四周那广袤的黑色的干旱和板结的退化的戈壁荒漠,也
不只是在开发之中的桑那高地本体,不只是那五千公里的空间距离、那乌鞘岭的寒
夜、达阪城上的蓝天……不是的,隔开我们的将是一种更遥远的、更难逾越的一种
什么……我撇下的那部分义务,将加在你们已经够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