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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过了吗?”谢平寡淡地跟他打招呼,尔后问他:“我那通知,你们给查
了吗!”
‘你着啥急。别人拿你这通知,既领不到油,也分不到肉,人家也不会让我们
去上海落户。放心,要有,总是你的。我们不要。“他继续打着哈哈,扯了两句别
的,便提出让谢平相帮去东风公社农机厂取加工好的后箱盖。福海县的客人还没走,
他走不开。谢平想,这一半天,老爷子也不会有空再来找他,反正无聊,不如上东
风公社遛一趟,便赶着淡见三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的马爬犁,出分场后缘,向东北角
方向而去。
这时,地平线上的云层,已经跟灰墙似的一长溜码垛起了,把个冬日里本来就
升不高的太阳挡去掖起。白生生的阳光,从云缝间泄出,又无力达到地面,只能在
紧挨云脚的一片山脊上,消散成一道半透明的薄雾,给这灰黯的旷野和沉重的云层
带来一分光亮,一丝暖意。待谢平下坡,改走平道,升得越发高了的云墙,便弥合
了所有的缝隙,而风也随之猖狂了。扑卷来许多雪粉团。他懒得理会;只是用围巾,
将脸上冻伤的那处捂起,斜躺在马爬犁上,随马自己走去。
前边是三个泉。有片胡杨林。这里并没泉,或者在很久很久的从前,曾有过。
不止一个。三个。但现在没了。现在剩下个老哈萨们废弃了的冬窝子。出这片胡杨
林,便到东风公社社部。但这片胡杨林不好出。十来公里长。他踢踢红马,关照声
:“小心走着。我躺会儿。”这儿只有一条道,岔不出去。不一会儿——大约二十
来分钟,他眯吨着了。身下颠簸的感觉消失了。也听不见马呼哧呼哧喘气和马蹄扑
腾。梦中,仿佛到了大裂谷的边缘。风在身下将自己托起,忽悠窜越。他惊醒,见
走近那座破旧半坍了的冬窝子。这里有个不起眼的岔路口。是往冬窝子后头苇湖里
去的。他抖抖缰绳,提醒红马,却看见冬窝子里跑出两个人。一个是齐景芳。一个
是她儿子小宏宏。
齐景芳要找谢平单独谈,又怕谢平的大嗓门吵得全分场的人都来看好戏,便缠
住淡见三,安排了这“圈套”,把谢平套到这达来。
‘你们在这儿干啥?“谢平不觉意外。
这时,风大了。“快带孩子回去,瞎逛什么!”他命令道。一边抖动缰绳,叫
爬犁子掉转头,准备先送她俩回分场部去。
“你听我说……”齐景芳想解释。
“回去!会冻坏孩子的!”他跳下爬犁,去抱宏宏。宏宏向他妈身后躲。一阵
狂风,便把宏宏打倒在雪窝里。“妈——”宏宏倒噎着带雪粉的风,挣扎着喊着。
林子里的雪仿佛全给卷了起来。灰沉沉。雾蒙蒙。飞旋。扑腾。逼人睁不开眼,透
不过气。整个地面都在晃动,好似要倒转过来。齐景芳想去拉宏宏,但自己也站不
稳。向下倒去时,觉得那灰暗高大的林子和破败的冬窝子一齐压到她眼门上来了。
谢平一把托住了她,半拥半拖,把她撂进了冬窝子里。黑暗中一股浓烈的烂毡子、
陈年羊粪蛋、霉草和老鼠屎的气味,差点熏得她闭过气去。她没等自己站稳,发现
宏宏不在了,忙狂叫“宏宏、宏宏——”向门外扑去。谢平一把搡回她,说道:
“你瞎嚷嚷啥呀!”同时撩开他那皮褥子般宽大厚重的皮大衣衣襟。宏宏挣扎着从
那里头跳下来,扑到齐景芳怀里。
谢平出去把马带到一旁原先圈羊的拦圈里拴起。回来后,扶正了歪耷在地上的
门板,顶紧。这才解下围脖,排排头上、身上的雪粉粒,脱下皮大衣,撂给齐景芳,
让她把孩子裹上。
齐景芳没推拒。
谢平蹲一边去卷烟。
“谢平你真的就很满足你眼前的一切了?这骆驼圈子……”齐景芳搂着宏宏,
悄悄打量谢平,问道。
谢平弹掉燃着后变成了焦皮的那一点卷烟纸,一反问:“是你跟老淡串通好了,
把我诓这达来的吧?”齐景芳不置可否地笑笑。谢平扭过头,从破败的窗户洞里看
那越发灰暗低沉的天空,闷闷地说:‘齐景芳,你能想着给我透这么个信儿,我领
大情了。别的,你就真的别管了,你也管不了恁些!“
“还瞧不起我?”齐景芳淡淡一笑。
谢平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解释。十四年不在一起,一时半时、三言两语无论如
何也讲不清、说不透各自的处境和为难。此时,他觉得骆驼圈子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都无法来帮助他,甚至都不可能理解他。他苦笑笑:“好吧,咱们谈谈。这两年,
场部三级英合烟卖多少钱一斤?皮筒子多少钱一个?找谁批条子,才能买到散装白
酒?”他故意用一种玩世的口吻甩出几句。
齐景芳心里一阵打颤。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看出她心的颤动。他说:“我们十四年不在一块儿,能谈
什么?你说吧,还有什么可谈的……”
齐景芳低下头去。
风渐渐地刮过去了。他掐灭了烟头,说:“走。送你们回去。”说着,掐灭了
没抽完的那半截,放回铁皮扁烟盒里,抱起宏宏。
齐景芳夺过宏宏,忿忿地说:“不麻烦你。”走到门口,她回过头来又说:
“谢平,出去看看。外边那个世界大变样了,去看看吧。树挪死,人挪活。我真替
你难过……”她竭力忍住一个劲往上涌的那点酸辛苦涩,踢开门板,跑了出去。
谢平在阴暗的冬窝子里站许久,这才慢慢弯下腰去,拾起齐景芳撂下的他那件
光板子老山羊皮大衣,拍拍上头的灰土草屑,去牵他的红马。他在三个泉那片胡杨
林里,漫无目的地转到傍黑,才照准分场部的灯光,慢慢腾腾悠荡了回去。
桂荣在干沟边的小屋门前等着他。她哭过了。手里提着个旅行包。穿着老爷子
今年给她新做的皮大衣,好像要出远门。谢平再三问她,‘你咋了?“她只是哭,
说不出话。今天一天,她忙着张罗招待福海县的客人。因为始终没看见谢平来家里
跟大伙儿一块热闹,心里犯嗝,以为舅爹派他去干什么要紧事去了。手里忙着这,
忙着那,眼睛却一老看着窗外,盼望能看到谢平走来的身影。后来,看见齐景芳带
着宏宏一身雪一头汗,精疲力尽从外边回来,听见她气鼓鼓地跟淡见三在厨房灶门
后小声说着”谢平、谢平“的,才疑心到谢平出了事,便去找舅爹。福海县客人明
天走。事谈得顺利。老爷子想好好热闹一番,多请些人来家里吃晚饭。正跟司务长
老关等人说晚上这顿饭的事。桂荣只好等着。等老关等走后,老舅爹把她叫到她自
己的房间里,关上门,劈头就是这么一句:”你想说什么?要是还说谢平的事,趁
早别开口,别再跟我这里添乱了……“”他咋了?“她一下慌了,叫了起来。”他
没死,你嚷个啥!“舅爹好不耐烦。他心里也乱。”你咋不许他上家来?他咋又得
罪你了?他这一冬都在外头替你架线……“她嘤嘤地哭。”哭!也不想想他比你大
多少!还真好上了!闹着玩儿呢?!“舅爹的叫声还没落地,桂荣就去收拾衣物了。”
你这干啥呢?“舅爹诧异地问。”你不是说我是在闹着玩么?我叫你看看,我是真
心,还是在玩儿。我今天晚上就去跟他过!“桂荣说着从床底下拖出旅行袋。’你
找死!”舅爹劈手夺过旅行袋,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跟她说:“谢平已经这个样
子……别人也很难帮得上忙……你今后去了福海,路还宽得很……”桂荣叫道:
“可你也得为他想想。他这儿再没别的亲人了。”老爷子沉默了半晌,只是沉重地
重复道:“我帮不了他的忙……他……恐怕已经……只能这个样了……可你还年轻
呢!”
“那你就放他回上海!”桂荣嚷道。
“你懂个屁?!”老舅爹也嚷道。
桂荣把这些都告诉了谢平。他唇焦口燥。他想喊:十四年来,我听了你的,按
你的调教,在骆驼圈子做了我应该做的和所能做的一切。现在你反倒先来嫌我没用。
十四年来,我想用我的一切来证明我是你的“自己人”。我以为不管别人怎么看待
我,你会原谅我,你已经容纳了我,不再计较我鲁莽、幼稚、单纯的以往所走过的
弯路。我想我已经捐了一条虔诚的“门槛”,但没想到首先是你……我的分场长,
我的老爷子,我的父亲,这十四年来我在活人中惟一认可的长辈,却始终没忘了我
的过去。到今天,反倒由你来说,我只能这个样于了。公平吗?公平吗?!那么,
十四五年来,到底是谁让我这个样子的?!仅仅是我自己?!我真的就只能这个样
子了?!这就是我付出了十四年生命的代价后所应该得到的报应?!
桂荣看到谢平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眼神呆木,发直。牙关紧咬。
身上一阵阵颤栗。她不禁害怕起来,她抱住石柱般呆站着的谢平,连连叫着:“你
别这样。别这样……不是还有我吗?你开口呀。你说话呀。我怕……”
听到桂荣说怕,谢平才慢慢缓过神来,眼珠有了错动。手本能地勾住桂荣抖动
的背,把她轻轻拢进怀里,说了声:“别怕……”没待桂荣再说什么,他背上步枪,
披上老山羊皮大衣,便朝老爷子家大步走去。
老爷子家的大客房里挤满了人。白皮长桌上铺起新桌布。一年里难得使几回的
电灯泡明光锃亮。刘延军送的广播器材里有一台电唱机,正放送着“哪依呀晦”的
“常香玉”。齐景芳也在大客房里忙着。她的干练和善于跟人见面熟、喜欢在人多
的场合周旋的特长,使她很快便俨然以今晚的女主人身份出现在大伙儿面前,而且
居然用小名,亲切地称呼着刘延军,称呼那两位科长,还指挥着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