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杆刮倒不少。发现住处门前的雪窝里扔着几个方口方底的柳条筐。他用脚拨拉拨拉,
认出是工房里装瓷瓶用的。这几个筐筐条折了,昨天他让撅里乔修补来着。筐倒是
修补好了,不知咋弄的,却扔外头来了。他虎起脸,大声喝问:“谁扔的筐子?”
张铭学从工房间棉门帘后头探出脑袋来张张,恰被他叫住:“去给我把老瘸叫来。”
不一会儿工夫,老瘸跟个老娘儿们似的,头上鼓鼓囊囊裹起条土毛线织的围巾,双
手支在一个高脚板凳上,向后高高曲起一只冻坏了的脚,一步一挪,“的、的”地
来了。兴许是因为刚出了暖和的屋子,让刀绞似的寒风刮的,兴许也是因为心慌,
他脸色灰白,哆嗦个不停。这十来年,他真见老了。平心而论,这家伙在谢平成为
老爷子身边的人以前,对谢平的态度就有了明显的变化。他开始觉出这小子是个
“东西”,跟他真是两路子的人,而且绝不会跟他们似的,就这么在骆驼圈子窝一
辈子。这小子总有一大能出得了这骆驼圈子。老家伙嫉恨这种人,又暗自佩服这种
人。老家伙瞧不起骆驼圈子的许多人,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觉得那些
“厥货”跟他一样,都得埋在这达。他佩服老爷子,一半是因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攥
在他手掌心里,另一半就是因为他能出得了骆驼圈子而偏不出,极难得。他觉得谢
平身上也有这么点“味道”。他在。心底里把这种人都叫做“傻蛋”。但本能和经
验却告诉他,在这些“傻蛋”跟前,可不能胡来,得留神,得哈着点腰,抿着点嘴
唇,得“装尿”。
“这些筐子……咋弄的……撂这达……”他嬉皮笑脸,讨好地表示意外;想挪
动挪动那只伤脚。一阵胀疼,叫他嘶嘶地扭歪了老脸,嬉笑也就变成了苦笑。
‘你不知道?“谢平斜了他一眼。谢平早觉出老家伙对他态度的变化。他为自
己终于争得别人的这种变化而感到惬意。但他又从不把这种”惬意“外露。他知道
撂筐子的事决不会是老瘸于的。这家伙是油,但凡能赖着不干活,就绝对地不干;
但活儿一旦到了他手里,他也绝不干那种拉屎不擦屁眼的事。相反,活儿于得还真
地道,真漂亮。老家伙这么想:既然干了,就得博个好。干吗跟个傻鸟似的,吃力
又不落好呢?再者,他也怕谢平抓他的事。眼面前的这谢平,到底不是那会儿随你
摸随你抽的那个了。且不去论力道、论手脚里的功夫,谢平早胜过了他;最当劲的
是,这小子现在在老爷子跟前说话,真管点事。他要想把你再弄回五号圈,一句话!
老瘸也是怕回那五号圈的啊。
这会儿谢平等着回答。老瘸不敢怠慢,忙答道:“真没瞧见……我这就把筐收
进去。”他腾出一只手弯腰去拣筐于。谢平一脚把筐于从他手里踢飞,说:“那你
就待在这达好好想想。想起是谁撂这筐子的了,再叫我。”谢平知道新生员互相之
间惯会庇护,就像过去上海青年互相之间惯会做的那样。老瘸年轻时惯会讨好管教,
在背后捣伙伴的鬼;现在老了,再不想图个啥了,嘴倒紧了,也知道庇护同伙了。
他要冻他一冻,叫他开口。所以当老瘸在他身后连连哀叫“谢班长、谢班长”时,
他有意不理会他,进了工房间。
工房间里好不暖和。红炉上吊着一个早被煤烟熏黑了的小钢精锅。这锅早给磕
碰得圆不是圆,方不成个方。一个拎耳掉了之后,用粗铁丝拧了个环替代。里边煮
着一锅甜菜疙瘩汤。这玩意儿,是他们上东边十来公里处一个农业连的地里刨来的。
种这玩意儿,卖给糖厂,好价钱。他们刨来洗净了,切成块儿,煮汤,真甜。喝不
惯的人,会嫌它有股子生腥味。他们自然是早喝惯了的。
正在给红马挂掌的张铭学舀了碗甜菜疙瘩,端给谢平;一边搭讪道:“老瘸那
家伙也真是的……”
谢平知道他想给老瘸说情。老瘸那只伤脚,裹着绷带,没套毡袜。这阵子冻,
也是够他呛。但谢平心里有数。他对张铭学说:“是吗,你们都不想得罪人。那咋
办?对不住了,只有我来得罪你们!”他一头说着一头轻轻给红马挠着痒,尔后,
挽起它的蹄,挨个儿检查过。红马的肚皮,肥软温热,跟缎子一般光滑,给他的手
感,是那等的舒服、亲切。新打出来的铁掌,闪着隐蓝的黑光。真可惜了袁副校长,
她不收藏新掌!
这时于书田拨弄着个袖珍半导体,慢吞吞走了过来,对谢平说:“筐子是我拿
去涮了甜菜疙瘩,撂外边沥沥水,忘了收。跟老瘸没关系。想她就怪我吧。”
谢平倒不无尴尬了,没想到这事会轮到老于大哥身上,便忙拣起根细铁棍,回
身挑开棉门帘,冲着老瘸喊了声,让他把筐子拣屋里去,并补了句:“回屋去想想。”
给自己找了个下台阶。
于书田去拾起筐子,陪撅里乔回屋。这时前边公路上开来一辆重载着铬矿石的
“黄河”牌自卸卡车,到道班房前站住。小瘦个儿的司机,披着件蓝布面短皮大衣,
带着条大黑狗,一路问到后头,找谢平。交给谢平一封信。信封是师印刷厂出的,
薄软、粗糙、廉价。信瓤还不少,像是写在学生练习本纸上的。他先不看,把信往
裤袋里一塞.用脚勾过一只小马扎,对司机说:“暖和暖和……喝口甜菜汤。”那
司机不稀罕这狗屁甜菜疙瘩,没喝也没坐,急着上路,就走了。
送走司机,谢平舀来一盆雪,替几个脸上冻伤的伙计,—一把伤处揉搓过;又
煮上加了于蒲公英的黄珠子水,把老瘸的伤脚摁在里边烫过。尔后,回自己住的那
间小屋里看信。他自己脸上也冻伤了一块。拿毛巾在雪水里蘸过,轻轻揉着伤处,
看着信。十分钟后,他带上那封信,叫上于书田,到公路边一家兼营酒食的小杂货
店里,要了副座头,随便叫了几样酒菜;店堂里昏暗,又要了半根蜡烛点上,把那
封信放在于书田面前,要他也看看。
于书田用粗大油腻的手指慢慢展开信纸,瞟一眼那纸上粗黑、流利且又陌生的
笔迹,不无疑惑地打量了打量谢平。
这几年,于书田过得不顺。先是老婆难产死了。后来又出了跟渭贞嫂这么档子
事。人家说,他跟渭贞好了。说实在的,他咋敢?他跟老赵学机务技术。老赵就是
他老师。渭贞便是师娘,况且她正经上过中技。多咋也算个“文化人”。他呢,一
个扛枪当大兵出身的,哪般配?!开始有人给他提渭贞的事,他拍着桌子跟人红脸,
脖梗里的青筋一暴多粗,说:“不知者不为罪。下回你要再说这鸟话,我就要你这
骡操的好看!”是的,在老于心田里,渭贞跟赵队长同样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你
看人家在赵队长死后,谨内慎外,拉扯大小那四个孩子。她笑过吗?她哭过吗?她
叫喊过吗?真是默默地去,默默地来。一个强男人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啊。对于
她,怎么能想到那上头去?但时间一长,说的人一多。一起转业来的战友,旁敲侧
击从中撮合。滴水石穿。在于书田那种对渭贞嫂的敬重。同情里,慢慢地便不由自
主生出了爱慕,再想到自己也应该为她分担拉扯孩子的责任,一双不安、内疚的眼
睛便常常离不开那外表看来柔弱腼腆,内里却冷静。清醒的嫂子了……自此,再有
人向他提这档事,他便结结巴巴,低头不做声。后来,他木木讷讷还真找渭贞提过
一回这事。渭贞先不吱声,后来坐在老赵的遗像前哭得要晕过去。他慌张。直骂自
己是混蛋。说他绝对没别的心思。只是觉得,这样对死去的对活着的,都要好受些
……有几个月,他俩再没提这事。有一回.已经在场部修理连工作的建国回来,对
老于说:“叔叔,分场长叫你到分场部那小屋去说事呢。”又对他妈说:“妈.分
场长也叫你呢,去一趟吧。”两人慌慌张张到小屋,等半天,也不见老爷子来,才
渐渐觉出这只是建国的一个“圈套”。两人心里明白,又不好说穿。一种难堪、一
种慌乱、一种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的茫然和惆怅,使他俩相对无言,既不愿走,又不
想留……他们懂得建国这么做,是想表达作为一个晚辈对这事的态度。他是希望妈
妈和弟妹能得到这样一个忠厚的叔叔照顾……过几天,建国又回骆驼圈子,到老于
屋里,把一双新做的鞋交到于书田手里,说:“于叔叔,这是我妈给你做的。你试
试。看跟脚不?”于书田拿鞋的手不知往哪搁,脱口答了句:“不用试,大小都跟
脚。”儿子回去,把它当做一个高明的回答,作了多种演绎,解释给妈听。渭贞红
起脸,啐了儿子一口,说道:“滚一边去!他那么个老实人,会说出恁油嘴滑舌的
话、‘但自此,两家又开始了往来。而且.是大伙期望中的那种往来。事情摆到老
爷子面前,他怎么也不相信,书田这么个老实头会馋上老赵的孩子的妈。不相信他
俩会做出这等事。他忙找来渭贞,对她说:”你待在骆驼圈子,我不要你干啥。我
只要你替我带大老赵的这几个娃娃。我给你发生活费。娃娃都恁大了,你还想啥呢?
别迷盹!“他骂于书田:”你什么女人不好找,偏要跟老赵过不去?你不撒泡尿照
照你自己!你有那脸、有那份儿……有……“他结巴住了,说不出更多的理由来说
服于书田。只是觉得他要批准了他俩结婚,就对不住老战友,对不住屈死的老赵,
也害了书田和渭贞。这样,一卡两年,他硬是不给于书田和渭贞开结婚证明。于书
田这人不会拐弯,认准了的事,头撞南墙不回身;见天去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