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赵长泰慢慢爬上渠帮,虚汗儒湿了他稀疏的额发。他没让儿子搀扶,只是叫他
守着毛驴车,等在渠下。
谢平扶着赵队长,在渠上慢慢走了一段。
“要挖六年,耐得下心吗?”赵长泰问。
“反正不干这,就干那。总得干一样。六年、七年,对我都一样。”谢平答道。
“自己有什么想法?”
“自己?没有……”
“真没有?”
“从五号圈出来,我觉得哪儿都是天堂。”谢平眯细了眼,瞅瞅西天的火烧云,
“……哪都一样……”
“挺满足?”
“……”谢平不回答。烟草大劣。嘴里发苦。他用力啤了口唾沫。
“为什么不吭气?”
‘你们不就是要我这个样吗?“谢平用铁锹挑起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狠狠地
朝渠对崖一只蹲在洞口傻看的上拨鼠拍去。卵石砸在离土拨鼠几厘米的地方,吓得
它出溜一下,缩回洞里去了。
“那么,是我们让你产生了这种混账想法?”
“如果这么想的就是混账东西,那么我周围……这号的混账东西就太多了。”
“谢平,我是决计看不到你挖成这条渠的了。也许明天……也许明年……说不
准在哪一个倒霉的早晨,或许夜晚,我就‘塔尸郎’了。我今天能出来走走……可
但凡我那不争气的屁眼又闹腾起来关不住门,我就又不知到哪天才能出来再见天日。
我总是放心不下你……”
“我……好说。土拨鼠。给个拳头大的洞口,就能猫里边窝一冬……”
‘你是土拨鼠吗?你在青年班那会儿……“
“别再说那些了!”谢平叫道,咬着牙。他怕听见那些。怕人再提青年班。
“别说?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要问我为什么?“谢平叫道。
“你害怕回过头去看自己。不敢回头去算自己的账……”赵长泰不想放过他。
“我求求你了。我没有过去!”
“瞎话。”
“就算它是瞎话。全是瞎话。瞎话。瞎话。瞎话——”谢平早就想这么嚷一嚷
了。今天,他总算嚷了出来。
赵长泰抿住了嘴。从在试验站那会儿,他就看中了这个小年轻。有股子刚劲儿,
憨气。俗话说“南人北相,北人南相”,准有出息。他看这个上海来的娃子身上就
有股北方人的火性子。赵长泰明白,自己得罪了羊马河几个头头,但凡一天不调离
羊马河,他们决不会再让他抬头。而一般情况下,他们也是不会放他出羊马河地界
的。他希望有成千上万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到这偏远的地方来。希望他们比他聪明,
比他能于,比他有眼力,会折腾;终究能支撑出个局面来。他觉得场里那些人把他
调去给这帮青年当“教师爷”,算是他们“失策”。他暗自高兴,决心在日久天长
的厮磨中,把自己一二十年来的许多教训慢慢教给他们。他恨谢平耐不住性,燥热,
急于去场部;也恨自己没能说服得了这小子,白叫他栽恁大个跟头。他曾料想自己
后几年不会太太平平,但没料到这么快就不得不离开这帮年轻人。慢算算,自己没
多少日子能待在这活人中间了。师部大医院的药方也止不住自己的“屁股眼子”,
他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一个人能有多少血,经得起这么厨?!自己撒手走了,这
地球还照样转,这太阳还照常东升西落。但……但……但什么呢?此时此刻,他真
不知道该怎么向谢平说说今天特意上渠帮来找他的原委。能对他说:“傻小子,我
这是跟你‘临终告别’呢!你还倔个啥呢?!”……
他慢慢挪了挪脚跟。脚底下的烂泥粘住了鞋底片。他说:“可你得记住我今天
说的。我们……起码我,从没指望你到骆驼圈子来要变个土拨鼠!”
“那你们到底要我咋样吗?”谢平叫道。
赵长泰从谢平手里拿过那把明光锃亮的铁锹,轻轻地在砂石上赠了蹭,尔后,
出人意料,使尽全身力气,把它朝对过渠岸的泥堆上掷去。铁锹笔直地在空中划出
一道银线,“嗖”地插住在泥堆上了。赵队长毕竟力气不济,铁锹插进不深。铁锹
把连连晃了几下,险些歪出来,掉渠底里。体虚。剧烈的心跳。胸口胀闷。胳膊酸
软。赵长泰眼前一阵发黑,把谢平吓一跳,忙去扶住。他等自己喘定了,对谢平说
:“谢平。比如这把铁锹。它是不会害怕人们用它去起圈、平地、挖渠、装车的。
它决不怕跟粪、跟土、跟砂子、跟烂泥打交道。但它也决计不会在这种交道中,让
自己就去变成粪、变成土。”
“起风了。回吧……”谢平抓住他多汗、冰凉、瘦骨磷峋的手掌。
赵长泰不肯走。
“我跟你一样,参军前也是个学生……”
“这我知道了。你回吧。着了凉,又不得了了。”
“听着!那年修柳树沟水库。我是个热心分子。也是水库工地指挥部的副指挥。
当时有不少同志指出,柳树沟修水库,会造成附近两个农场地下水位上升,地表土
壤严重再生盐渍化,后果是难以设想的。但当时我们一心筹划开发包括骆驼圈子在
内的这片敏什托洛盖荒原。以为只要我们想做的事,总能做到。柳树沟水库修起来
了。从1958年到1963年,不到五年时间,柳树沟一分场,柳树沟二分场盐碱化了,
两个农场上万人不得不全部撤退转移。放弃了将近二十万亩经营了多年的耕地。为
了避免进一步侵害附近的三分场四分场,柳树沟水库也不得不放弃了。我承担了这
工程的责任……被记大过处分……”
‘你不是一老在搞机务?“谢平意外地问。他侧转身来,往上风头站了站,替
赵队长挡去些风。
“不是……”他苦笑笑,“我承担了工程的责任。但当时,给我们提意见的那
些同志中,有几个言词激烈,态度坚决的,早给下放了。照例,这时,我受了处分,
事实已经证明他们的意见是正确的,就该恢复他们的工作。但这问题总也解决不了。
有人说,当时处分他们是正确的,现在处分赵长泰也是正确的……”
“这人是谁?你们工地指挥部的总指挥?羊马河的场长?政委?”
“具体人,你就不必知道了。后来,那些要求恢复工作的同志来找我,要我写
证明,证实他们当时的意见是正确的。只是就事论事,并没其他政治意图。我就给
他们写了。许多同志劝我别写,但我还是写了。那些同志拿着我的旁证材料到处上
访。搅得有些部门很头疼。他们要我收回材料。或者另写一份更正,认为这些同志
当时是利用修水库之争,另有政治企图。我没写。这毕竞要牵扯十几个同志、十几
个家庭……他们到底是不是另有政治企图,我没证据。我不能红嘴白牙说黑话。”
“有人因此就把你在叶尔盖农场跟那批转业战士搅在一起的事翻了出来,整你?”
谢平急急地问道。
赵长泰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感到冷。也有些站不住了,便主动往谢平跟前靠了
靠,挽住谢平的胳膊,喘了两口。过了好大一会于,又突然这么说道:“敏什托洛
盖荒原还是应该开发的。但它……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动得了的。要真心……要有真
心的人……谢平啊,这件事要靠一大帮真心实意为了这片土地的人才行啊……”
到冬天,他的病加重了。那天晚间,他肚子骤然绞痛。疼得他头直往墙上撞。
他知道又要出血了。便拿了团棉花,摸黑扶着墙,也没叫醒渭贞,自己一个人到屋
后边的土坑边上去解手。蹲下后,血跟漏了的水缸似的,一注一注往外喷。他再没
站得起来。第二天早起,跟孩子睡一块的渭贞,跟往日一样,拿条干净的内裤到他
床上去伺候他起床,发觉床上空了,抢出门去看。他扑倒在土坑边上,人已经僵硬
了“‘”“
到第六年头上,渠道挖成时,老爷子身子骨也远不如以往了。气喘和风湿使他
一冬一春都出不了门。严重的腰肌劳损,使他不得不靠一件钢的马甲来支撑上身。
在生上火的屋里,他还得穿上皮裤筒子,在白木圈椅里再垫上狗皮褥垫。那是谢平
用黄狗皮。黑狗皮、灰狗皮、白狗皮给他拼起来的。其中那只黑狗,还是谢平亲手
用木棍打问了,吊在机井边那棵杨树上剥的。老爷子不再去场部开会,已然受不了
那一百七十公里的颠了。开会的差使便交给了淡见三。全分场的会也挪到老爷子家
窗前的那片空地上开。福海县来放电影,银幕就往那青皮杨树上一钉。正对着老爷
子大客房的窗户,这样,老爷子坐在屋里,也能向大伙发表讲话,也能看他爱看的
影戏。到后来,他把分场里大部分的事都交给了淡见三、于书田和谢平。惟有一件,
他老抓在自己手里,那就是每天晚间的干部碰头会。开会的地点就在他家的大客房。
班组长以上干部全得参加。什么事都议,都在他跟前定。名副其实的一揽子会。他
煮奶茶给大伙儿喝。(别人喝的搁盐,他喝的不搁盐。)还让桂荣炒椒盐的葵花子
给大家嗑。近两年又兴开推牌九。三十七块五一副的塑胶麻将牌,是淡见三替他从
福海县卫生局后身大筒子巷集市一个私人手上买来的,逢年过节,没得说的,他是
照例要把班组长以上干部都叫家来喝一通。平日呢,每个月,也总要找那么一两个
由头,请些人卜家来喝。还是煮一锅手抓羊肉。筛上满杯的害藏白酒。(这酒直接
从场部加工厂酿酒分厂酒窖里,用木桶灌来。)他已经喝不多了。桂荣也不许他多
喝。他只是要这点热闹。只是坐一边,穿着桂荣给他用土毛线织的厚毛衣,外边再
加件黑粗呢制服,捧着他那小桶似的大白瓷茶缸,瞅着他的那些个班组长在自己跟
前斗嘴逗乐,他心里痛快。奇怪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