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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他要感冒的!”渭贞嫂又赶紧脱下自己的棉袄把窗洞堵上。
“你……你……你怎么……到今天……今天……还不明白我们呢……”赵队长
颤栗地叫道。那叫声里所蕴含的一个老兵的全部的失望,让谢平深深一震,终于没
有力气再在赵队长跟前支撑住自己,便带着无处倾吐的委屈、怨恨、懊恼、怅惘,
蹲在墙根前抱住脑壳,紧咬住牙盘,欧欧地呜咽起来。
……这一天,也给子女校分了五百米的任务。当然停课。中午都没回家。大食
堂负责给送饭。于书田开着“尤特”车。老爷子坐在车上,来回指挥调度,捎带送
水。中午,戈壁滩上热到五十一二度c在太阳光下一站,觉得那天空蓝得发黑。地
下全冒火。脸上烫起疤。下午三点。淡见三向老爷子报告,子女校有两个男孩发莎,
顶不住了。“他们还剩下多少?”老爷子问。“除了垫的,没垫的就算是不该垫的
了,让孩子们走吧。小车就偏恁怕颠?”淡见三也看不过去了。“你说得轻巧!那
些女娃娃呢?”老爷子想着他的桂荣哩。“女娃这会儿还行。再一会儿,你就准备
担架队吧!”淡见三威胁道。他知道老爷子心疼桂荣。果不其然,老爷子犹豫了一
下:“娃娃们撤。把二贵媳妇编到别的组里去,跟大人一块儿撤。”“她……她刚
才跟我说,她来例假了……得回去……”“不下水,怕啥哩?”“她没带纸……”
“她怎么啥都跟你说?你跟我搞什么名堂?!”老爷子眯细了眼,盯定淡见三,撅
起满是细小纹沟的上嘴唇,追问道。“我是卫生员吗。”“你还管到人家裤裆里去?!
让她找别的娘们想法子。这时候,谁也不能撤!这跟打仗一样,垮一个就垮一片。”
他心里焦急。首长的车队很快要过来了。可还有百分之二十的路面上的坑没得手去
填。待了会儿,他回头来关照淡见三:“我有件棉背心撂在书田的驾驶楼里了。那
背心是新做的。絮的新棉花。去扯一团,给那女人。别告诉她这棉花是哪来的。呸!”
他远远地啐了一口唾沫。
四点钟光景。车队远远地来了。一共九辆。七辆清一色的北京吉普。一辆“黑
吉姆”。一辆总场的老式美式吉普。它们先是拉开距离,在大戈壁上空掀起一道弯
的黄士风。那风翻滚、扩散、弥漫,紧随车队不舍。犹如变态的黄魔。老爷子赶紧
挥动铁锹,在路面上来回跑动,嘶哑地催促道:“快!快!都集中到大坑边上……
跑步前进……”
车队在分场部停住了。会计徐到里在那儿接待。车里下来一些脖梗于上挂着望
远镜的人。从车后座上抽出几把用布条扎的掸帚分发给几位老人,周身上下拍打。
拧开密封杯盖,喝两口,过了过嘴,吐掉,再细细地喝一口润润喉。他们知道骆驼
圈子的水喝不得,碱重,都在车里带着暖瓶,用保险圈固定在驾驶座旁边。有人摁
开军用皮背包上发亮的铜卡扣,展开地图。那几位端着密封杯的老人便慢慢走到地
图跟前。这时,总场那辆美式吉普照直先开过来。打前站。老爷子整整军容风纪,
跑步迎上去。于晒了一天,他嘴唇卜已经脱皮起庖。
车前座上坐的是政委。他未等车停稳,急问:‘前边怎么样了?“老爷子喘着
气答道:”还有一点……“”还有_点?“政委吃惊,”什么叫’还有一点‘?到
底还有多少?!“”百分之二十,或者百分之三十。“老爷子宁可多说一点。风纪
扣开了。他又把它扣上。
“或者?还有个‘或者’?!”政委简直不知怎么说这个“老兵油子”才好。
他那清秀的上宽下窄的白脸一下由红变紫。“砰”地一声用力撞上车门。人造革的
车棚布上的黄土,便籁籁地往下落c政委立刻吩咐司机启动,上前去看看路况。老
爷子也立马爬上“尤特”,跟在吉普的后头。尤特自然赶不上吉普。政委。乙又急。
让司机加码,快开。不一会儿,“尤特”便远远地落在了后头。
政委的车开到四号圈跟前,发现有一截路面被从四号圈漫过来的水淹了。四号
圈引水给羊洗药浴。从分场部渠道上扒开口子后,人就被叫去修路了。这一天浑干,
把这档事给忘了。四号圈前这一截路,原先还是最平整的路。谁也没想上这达来瞅
瞅。水到四号圈,把不大点浴坑灌满,便肆无忌惮地漫散开,一直往低洼的路面上
来。足淹了有二十来米长一截后,又越了过去,朝路西戈壁上散去。司机以为戈壁
滩上全是沙石子路,见水不黏。一加马力想冲过去。没想这截是黄土加细沙,经水
便成糖稀。车子一进去,换上前后加力挡,四个轮子也只是在泥塘里空转,把那稀
稠的泥浆甩得满车身全是。司机也恼火透了。
“熄火!”政委脸上也溅着了泥浆点子。他掏出绢白手帕擦,火冒三丈,回过
头来对坐在车后的武装股参谋嚷道:“去给我把吕培俭叫来。要他带人跑步来见我!”
张参谋在陷车地点后身的六百米处,遇到正急着往前赶的“老尤特”。老爷子
立即叫于书田开着车到后边装来十五个男劳力。于书田说:“分场长,上车吧。”
老爷子却冲着于书田吼道:“你没听见政委的命令是跑步去吗?”
这六百米,要是在十年前,老爷子全不在乎。而今,他已是四十开外朝五十去
的人了,又毒晒了一天。跑到时,他大张着嘴,出不来气。脸色刷白。政委又铁板
着脸,在车上张圆了好看的杏眼,训道:“吕培俭,你对场里有意见,也不能搞这
一手嘛!当了这么多年兵,责任心到哪儿去了?”老爷子一直挺直地站着。他身后
十五个整劳力中,足有十一个是新生员。政委当着恁些新生员的面熊他,这叫老爷
子实在忍受不了了。他的头一下垂耷了下来。干热的风吹乱了他满头灰发。双手在
身前紧紧抓着破旧的军帽。身子便怎么也制止不住地一阵接一阵地颤栗起来。
“前边还有被淹的路面没有?”政委追问。
“没有了……”他声音哆嗦。
“大声点。”
“没有了。”他挺起胸脯答道。
“保证没有?”
“保证没有。”
“我叫你用麦草垫,你偏不用!”
“报告政委同志,骆驼圈子不种麦,故而没有麦草。仅有的于草,都是花大价
钱向附近老乡公社买的。又从那不近的草场上往回拉。这些草得留到冬天,是牲口
的救命草……”老爷子用最大的控制力克制着自己。这使他的声音发干发涩。音量
也越发低了。
“我让你先用上,以后我给你解决。你偏不听话!”
“政委同志,这些……回头再说吧。您说眼下咋办……”老爷子觉得快控制不
住自己了。
“回头!回头也要有人肯听才行!对牛弹琴行吗?!”
老爷子的身子摇晃起来。他的脸色由灰转白,由白转青。他的牙关由于咬得过
分的紧,而使他整个窄长的脸相变了形,向一半边扭去。他的背兀然拱了起来。随
即,胳膊弯曲了。腰弯曲了。腿弯曲了,并哆嗦了。他似乎像一只要向前扑去的狗
罐,只差呲出尖亮的牙齿来了。他竭力使自己不抬头,不去看政委。他竭力使自己
不再开口。这个训练有素的老军人,此刻却那么困难地在向自己整个的生命意识宣
战。他从来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最难战胜的竟会是他自己……他多么想看看政
委此刻的神情,多么想回驳他一句:‘您知道我们的一位女教员裤裆里流着血我都
没准许她走!“他多么想跳起来吼一声:”你他妈的不也跟我一样才是个四七年的
兵吗?“但他没有。经验、素质、纪律、意志……还有那样一种在长期的战斗集体
中生活所养成的对上级的本能的尊重、服从……使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终于战胜
了自己。”还呆着干啥?脱鞋!“他回头对那十五个吓傻了的人喊道。自己却忘了
脱,连鞋带袜,率先向泥塘中央走去。
九辆车。他带着这十五人,其中十一个新生员,把这九辆车,一辆又一辆地抬
过了这二十来米长的淹透了的路段……
第二天。全分场休息了一天。跟死了一般。一整天鸦雀无声。没几根烟囱管肯
冒烟。到晚上,老爷子把谢平叫到家里,闷闷不乐,坐在白皮木圈椅里,捧着一只
小桶似的白搪瓷大茶缸,问谢平:“你要真觉得自己没那本事治服撅里乔那老混蛋,
那就还回子女校吧……”说话时赵队长也在场。他俩在下陆战棋。
谢平在门口小马扎上闷头坐了好大一会儿。尔后,当着他俩的面,脱下褂子,
脱下汗背心,袒露出脊背上、胳膊上左一道右一道黑紫。深红的伤痕条。
“我的天!”渭贞嫂和老爷子的老伴(谢平叫她大婶的)异口同声叫道。
昨天谢平干到后来,褂子被汗渍透,又晒硬,跟个盐块做的搓板似的,蹭得背
上的伤口实在疼得受不了,爬到于书田的驾驶楼里去歇了一会儿,跟着车跑来跑去。
后来的事,他全看到了。二贵媳妇捂着小肚子,半蹲在路边向淡见三哭诉……政委
训斥老爷子,老爷子眼睛里差一点迸出血来……老头儿又怎么强忍住,带着人抬那
九辆车……他全看到了。抬车的时候,他也跳进泥塘去了,紧挨着老爷子,想让老
头省点劲……从那以后,谢平深深地感到自己确实是个“窝囊废”:多么会委屈。
多么会叫苦。多么会撒娇。多么会冲动。真他妈的整个一只嫩羊羔娃!看看人家老
爷子,看看人家赵队长。就是那混球的撅里乔也有得在他跟前拍胸脯的:我一个人
在戈壁滩上能活得自在,你行吗?生活对于每一个有追求、有向往、有愿望的人,
每一步几乎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