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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来了。秦嘉眼圈红了。谢平心里也一阵阵酸涩。
到晚上,伙伴们又来他屋里坐。他们没开灯。幽蓝的月光染得屋里一片清白。
照不到月光的角落,便黑得那般纯净。谢平对着夜空说道:“我们想到了要来吃粗
粮、住地窝子、喝碱水,想到了肩头会红肿,手心会打泡起茧,准备半年看不上一
场电影,一年洗不上一回澡……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提醒我们,得想到,这儿的人也
会有那等复杂……”
场部没有车去骆驼圈子。谢平只有等那边来车把他捎过去。据说场部已经通知
了骆驼圈子。这样,有几天工夫,谢平完全清闲了下来。在这清闲里,他才渐渐意
识到,他正在失去什么。如果说一年前,直到动身到街道集合,带队出发去北站,
他都没想到去南京路。外滩、大世界、福州路旧书店最后地转一圈,最后地看一眼
繁华和文明,那么一年后的今天,他却那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将离开人群聚居地的
最后一站了。他到商店去给自己买两条毛巾。在照相馆照了张相。去鞋铺把旧胶鞋
漏水的地方补起。他默默地望着高耸的已经泛出淡青色润意的林带,望着那包围住
场部的天空。他知道自己在告别。一年前,当他和伙伴们到达羊马河时,他们都松
了一大口气,说:总算走完了这五千公里。旧的结束了,新的开始了。今天,他才
意识到,对于他来说,五千公里的路,一直并没算走完。这剩下的一百七十公里,
才是他要走的最后一站。尔后,他才能说,是的,结束了……又开始了……
晚上,他去找过陈助理员,说:“我的预备期满了。转正的问题是机关支部给
讨论,还是到骆驼圈子以后再说。”陈助理员说:“到骆驼圈子再说吧。你在这儿
刚出了这么两档事,真讨论起来,恐怕不会对你有利的。”谢平想想也是的,便没
坚持。
第二天,他一步没离开自己的小屋。第三天上午,回试验站看了看站长教导员,
看了看渭贞嫂子,跟青年班的伙伴干了半天活。回到场部,大食堂已开过饭。想起
早起还有半拉剩馍烤在火墙上,就没再去麻烦伙房的班长。刚才过来时,他看见路
上停着一辆很旧的轮式拖车。他认出是那种老式的“尤特二八”。车头上暗红的漆
皮掉了不老少。驾驶楼顶板重拆装过,铆着张白皮马口铁。铆口铆脚生出一圈圈锈
斑。但带隐纹的白铁皮本身,却在阳光下熠熠地发亮。拖斗的厢板断裂了好几处,
镶补着白板条,跟灰暗的旧厢板钉在一起,显得挺不谐调,好比老人的脸上长了白
癫风。有两个三四十岁的壮汉,各穿着一件油腻的军皮大衣,戴着军用的三指皮手
套,蹲在高高的林带埂子上,捧着一包从商店里刚买来的场加工厂自制的土饼干,
大口大口地嚼着。干屑渣子不时从他们粗大的手指缝和宽厚的唇边嘴角往下掉。这
便是骆驼圈子分场长“老爷子”派来专程接谢平的车和人。
机关里的人一吃过午饭,便被协理员叫去菜地搞突击。又是送肥。接待办公室
的伙伴们也都去了。秦嘉去了。镇华也去了。菜地在鸡场背后。路倒不是太远。但
这会儿机关里所有的人都在那达。他去告别,就得招惹恁些复杂的目光瞟视,即便
个中会有许多同情和怜悯,他也难以忍受。也没必要受那些。单跟伙伴们告别,又
不合适。他犹豫了一下,跟总机房的守机员小马要了个电话,托她跟秦嘉他们说一
声,也跟老宁老严说一声,他就不去菜地了。
“你东西多吗?我帮你扛上车吧……”小马支吾道。她知道自己说的无非是一
句客套话,当班纪律不允许她此时离开岗位。但还是真心地跟谢平表达了这个心意。
“不用了。骆驼圈子来了人。另外……见了小得子,也跟她打声招呼。”谢平
托付道。
“她可能就在业务室值班。我替你把电话接过去吧。”
谢平忙说:“不用了。机车还要去福海县县城办事。算了吧。有空,欢迎你到
我们骆驼圈子去玩。”
“你有空还回场部来……”
“好的……”
开车时,谢平看见小马在总机房玻璃窗里向他招手。整个场部却像睡着了一般。
阳光格外耀眼。
“没事了吧……”开车的于书田问谢平。他就是那两个三四十岁的壮汉中的一
个。是个转业战士。
“没事了……走吧。”谢平长长地出了口气。最后看了眼场部。车从招待所东
北角路口拐过,谢平突然看见有个人从紧贴着招待所后墙的林带里冲到大路上,戴
着红头巾。他认出是齐景芳。他从铺盖卷上站起,冲到后厢板前,探出身子,朝她
挥了挥手,叫道:“小齐——有事儿多找秦嘉——”
齐景芳也挥了挥手,但没叫出声来。她苍白的手在微微地晃动了两下后,慢慢
地收了回去,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时一阵风刮过来,把谢平的皮帽刮落在地下。
“帽子……”他喊了声。于书田听不到。他应该捶驾驶楼顶板。但“尤特”车
的拖斗跟驾驶楼间隔距离大。手够不着。他还应该从车厢里随便拣起样东西,朝车
头前一扔。开车的便知道后边出事了,需要停车。但这规矩,这时他还不懂。车速
很快。他还想多看两眼齐景芳。他着急地来回在车厢里跑了两趟。车开远了。他看
见齐景芳拾起了他的帽子,追了几步,尔后站下了,把他的帽子紧紧捂在胸前。
红头巾消失了。
谢平感到耳朵生疼。冻的。他离开后厢板,回到铺盖卷上。他从网兜里抽出那
条短短的薄薄的只有南方人才会带的那条围巾,把耳朵裹上。这时,于书田让副驾
驶探出头来,扔了件皮大衣给他。这是“老爷子”头天晚上就关照了的,让他们随
身多带件去。老爷子料到这个被处理到骆驼圈子来的上海小嘎娃子,自己还置备不
起皮货。
第11章
十一
他做了个梦。觉得自己在洗澡。好像还只有三四岁。脱光了。妈妈把他摁在大
木盆里。大木盆就露天放在后弄堂里。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人围着。不少是大人,男
人。后来他们也把衣服脱光了,把脚伸到大木盆里。他嫌挤。想推开他们。这不是
大人洗澡的地方。但大人们还是往里挤。居然都坐下了。好几十个。还在原来的那
只旧木盆里。弄堂里好几个老太婆也挤进来,也光着身子。只有二号前楼阿婆捧着
个二尺高的白瓷观音像,在弄堂里走来走去。观世音菩萨穿着衣服。是连衫裙。是
大饼摊头二囡身上常穿出来卖样的那件。二囡也挤在木盆里。光着小奶奶。后来天
阴了。要下雪。他们都说暖和。高兴地拍水。二囡的小奶奶在抖动。他没人管。他
冷。妈妈为什么也不管他呢?他刚要哭。阿婆和囡打起来了。揪着对方的头发和奶
奶。小奶奶像面条一样,越揪越长。他要去拉架。盆里的水却全结成了冰。他的脚
也冻在里头了。大人们光着屁股坐在盆里冲他笑。他想叫妈妈。妈妈却在街道团委
办公室里做报告。玻璃窗全打碎了。妈妈也在笑……
他冷。裹紧了皮大衣。
第12章
十二
假如黑的是人血,那么,白的又是什么?
骆驼圈子分场全体干部。职工一百二十二人,除生娃娃坐月子。回回里探家、
在野地里管着畜群和生病在床上躺着到不了场的,余剩的,全部出动,列队在分场
部门口欢迎谢平。两年前,场部曾给骆驼圈子任命过一个分场政委。这位老兄说啥
也不肯到任。给他留的家属房,至今还空关着(任命没撤销)。从那以后,分场长
吕培俭、人称“老爷子”的,就立下个规矩,不管是谁(除过刑满释放的新生员),
只要你肯到骆驼圈子来,他就带着他全家、全分场的人,列队欢迎你。去年,听说
场里要来上海青年。他特地赶到场部找政委:“你哪怕只给我两个,我也让我那百
把个伙计高兴高兴。一来,显着场里确实看我们骆驼圈里的人(他常常这样故意在
场领导面前把”圈子“的”子“字省略掉)是一视同仁,并无亲生庶出之分;二来,
我这分场长做思想工作也有话可说了:你们瞧,连上海那大地方的嘎娃子都奔咱这
骆驼圈里来,你们还吵吵个啥吗!我让他们再不馋别处!”他还给政委做了保证.
只要分给他上海娃子,生活上别愁。多了,他不敢说。头一年,每个月单给他们宰
一只羊。但到了,政委也没舍得给。骆驼圈子这地方太远。自然条件太差劲。守着
阿尔津老风口。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夏天秋天喝渠水。那水面上常漂着羊粪
蛋。但等快封冻那阵子,就得赶紧清理涝坝。往里灌一大坑。冻上。再一冬一春,
人和牲口就全指着它和老天爷给的那点雪。那地方,人员也太复杂。除过一二十个
转业战士和他们的家属,其余的都是刑满释放的新生人员和他们的家属,师里有文
件嘛,尽量别把上海青年往新生单位放。但到前个月,老爷子去场部开三干会,政
委却主动跟他打招呼说,要给他个上海青年。发觉谢平背着场领导,要召集几十个
青年班班长“搜集”情况之后,政委就下决心调开他。哪怕他再能干,自己身边也
不能搁这一号的。政委“怕”这号人。特别是机关,绝对不能容这一号的,不能容
三心二意的。哪怕“灯下黑”呢,也不能叫‘灯下乱“了。黑了,”灯盏“还在,
要三心二意地一乱,保不住就砸了”灯盏“。但政委还是让那几十个青年班的人到
场部来开了会。不过,让郎亚娟出面主持了这个会。还通知谢平出席。谢平没去。
老爷子起先当然不明这些底细,一听这会儿要给他个上海娃子,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