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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插一腿,说个“不”字,都是不能相容的。正因为这样,她佩服黄之源,那么
年轻,就能在林场、农场许多地方应付自如。她知道,那是不容易做到的。她看出
谢平将后的日子不会过得顺当,这倒反而激起了她一种天性——要去保护谢平。做
出牺牲。不管他将遇到什么艰难,都跟他在一起。她被自己这个冲动所打动,并且
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充实和兴奋,甚至微微地战栗起来。但怎么开口呢?
“还生我的气吗?”她低声问道。腾上来的热气把她脸灼得通红。
“……”他不想回答她。
“我真恨你跟木头似的。”她突然抬起头。
“我怎么跟木头似的了?”
“……”现在轮到她不做声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她道:“谢平……有件事…
…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说得……”
“我洗耳恭听。”
‘你不笑我?“
“你有什么好让我笑的?”
齐景芳把被单翻过一面来,叠整齐了放在烘笼上,重新坐下,便慢慢地把临行
前她大姐对她说的那番话,照搬了一遍。齐景芳是想借姐姐的心思试探他。如果谢
平也注意上了自己,她想是能从他的反应里听出那点意思来的。如果他也有心,她
索性就把事说开了,说定了,省得别别扭扭再闹误会……
说完后,她心跳得那么响,那么厉害,简直要把炉盖上的烘笼架子也拍下地去。
“你姐姐怎么能这样?!”这是谢平的第一个反应,“咱们到农场来就是为了
找个男人?笑话!你找了?”他瞪起眼问。
“没有没有……”她连连叫道。
“我们要指着政策照顾,就不离开上海了。上海人、山东人,这都是次要的。
这两年,十来万青年进西北。十来万啊。小得子,咱们要是不下定决心好好干一番,
在历史面前怎么交代?怎么对得起这一个大行动?又有什么面目,重见江东父老?
谢平十分激动地还说了许多许多诸如此类的话。齐景芳便不再吱声了。
第08章
八
第二天上午,谢平给郎亚娟办移交。郎亚娟就是新来组织股的那个上海青年。
郎亚娟能继谢平之后成为第二个调进机关的上海青年,毫不夸张地说,震惊了全场
的上海青年,也震惊了她自己。郎亚娟在上海跟谢平住一个街道。她是谢平动员来
的。到羊马河的头几个月,她表现很一般。普通班员嘛。但后来回想起,她确也有
过人之处。上火车时她就不哭,好像横死一条心了。到连队,就不爱跟上海人在一
起,只串老职工的门。帮连长指导员的老婆结毛衣,倒贴毛线,还不发牢骚。开会
必到。哪怕是宣传结扎、戴环的计划生育会,但凡是喊了她的,她必到。但有一条
老样:不管什么会,从来不发言。这叫只带耳朵,不带嘴。到秋收,她冒尖了,跟
火山爆发一样:日拾棉花一百斤。而且连续一个半月,天天如此。脸肿了,手背冻
裂了,还是一百斤。一百斤啊!一朵花算它三克,拾够一百斤要抓一万六千六百六
十六又三分之二下。而且还得保证每抓一下,就抓下一朵棉花。不包括抓余留的
“羊胡子”,不包括剔去沾在棉花上的那些枯叶的动作,不包括直起腰喘喘气,不
包括去倒兜清袋,(挂在脖子下的花兜只能盛七八公斤花,塞满了得往篓里倒。)
不包括喝水尿尿吃饭——净算,也得十三四个小时。她竟整整坚持了四十五天。成
了。她是全场四千九百七十五个上海青年里头一个成为“百斤抬花能手”的。她进
了机关……
老白也来帮郎亚娟点收谢平文件柜里的东西。老白给郎亚娟讲政委爱人正在打
的毛衣上的花式。郎亚娟让老白以证人的身份在移交清单上签字。有二十个胶卷,
买来准备给竞赛优胜者照光荣相的。但怎么点,也只有十八个。谢平把抽屉兜底倒
出来找。奖品柜出空。没有。“床底下,柜子底下再找找。”郎亚娟坚持道。她戴
着一副毛蓝布袖套,穿着件橘黄色棉袄罩衣,前刘海儿和辫梢上都做着大花卷。
“枕头底下。再找找……”
“我把它放在枕头底下干什么?想藏起来私用?”谢平气恼地说道。
“我只不过请你再找找嘛。”她声色不动地重复道,并且跟老白交换了下眼色。
郎亚娟恨谢平。是谢平,一趟又一趟动员她,非要她报名到农场来。要不是他,她
会到这狗屁“桑那高地”“羊马河”来吗?就是他,逼得她永远离开了“兰心”
“美淇”“朋街”“大世界”“
“我没时间找了。路一开冻,我就没法走了。这两个胶卷我赔。”谢平“乒里
乓嘟”把东西往抽屉里扔。
“赔不赔是你的事。找不出来,就请你在清单上写明只移交了十八个。”郎亚
娟推过来一张纸、一支笔。
‘什么意思?要我变相承认私藏公家胶卷两个?“谢平口气也硬了起来。
“什么意思我不管,反正少了两个。”郎亚娟又和老白交换了一下眼色。
如果不是谢平突然想起来,胶卷是老宁借去的,这一上午真要让她们全占了。
郎亚娟马上给老宁打了个电话。老宁回答道:“是啊是啊,胶卷在我这儿。师报社
约我们搞几张‘雪地送肥’的新闻照片。袁副校长还想拍几张雪景给她M姑寄去。
怎么?你要急用?我给你送过去?”
郎亚娟忙说:“送啥呀!咱们都是政治处的人,组、宣还分家?以后我还要拜
你做老师,学拍照呢……”她微微红起脸。扭了两下腰,笑道,‘你要不够用,再
来拿。我这儿还有十来个呢。“
路过上九里分场部,谢平到干训班去看了看秦嘉。秦嘉问谢平:“郎亚娟怎么
样?”
谢平说:“会讨人喜欢的。”
秦嘉笑道:“你呢?讨得到你喜欢吗?”
谢平叹口气:“恐怕没那福气。”说着也笑了,“消化不了……吃不消她……
我动员过她。她好像对我有点那个……”
“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没一点男了汉肚量!”秦嘉又问,“喂,最近
你自己情绪咋样?”
“还过得去…‘”’“
“什么叫还过得去?死样子!你怎么也学得吞吞吐吐了?”
“秦嘉,我实在不想在场部待下去了。”
“你就那么点适应能力?咱们在团校不是讨论过这个问题的吗?要学会适应,
才能谈得到改造。况且我们本身对生活也得有个再认识的过程……”
“秦嘉,我觉得……觉得,对于我,已经不是适应的问题了。我觉得……我已
经到了不改变自己,就无法再在场部待下去的地步了……”
“如果值得这么做,为什么还要犹豫?”
“这正是我在犹豫的。秦嘉,这么做值得吗?完全改变自己来适应、来求一个
‘太平’……真的,再待下去,我就要变了,就要像民间故事里讲的那个吞下了夜
明珠的儿子一样。他渴。他心里冒着一大团火,喝多少水也不管用。他把家里的水
缸喝空了。把老宅里的水井喝干了。他又喝光了村前的那条河。可他还是渴。心里
的那团火还是在烧灼他。他发现胳肢窝下边已经长出鳞片。他的一只脚已经变成了
爪子。他的腮边在往外长龙须。他跌跌撞撞向大海跑去。他要变了。他再找不到原
来的自己了。他只有变成一条蛇,钻在潮湿的草丛里,或者索性变成一条龙,潜进
深海,才能避免被自己的心火烧枯……我觉得我也是这样……”
“你这情绪很危险……”
“秦嘉,我不想变……我没想到要做这种改变……付这样的代价……”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有……”
“瞎说。没出什么大事,你怎么可能……”
“什么大事也没出。”
秦嘉定定地看了谢平一会子,连着咽了两口唾沫。那头敲开饭钟。她从枕头底
下摸出饭票盒,从洗脸盆里拿出两只搪瓷饭碗,打饭去了。吃饭的时候,干训班里
别的上海青年知道谢平来了,便都用筷子插着个苞谷馍,端着碗煮白菜帮子,上这
头来看他c刚才去打饭前,秦嘉就关照谢平:“等一会儿,他们来了,你说话注意
点。不要影响大家的情绪。那些男生还是很相信你的话的。”谢平答应了她:‘你
放心。这些话,当然只有在你老阿姐面前讲讲。“
吃饭的时候,谢平果然很稳静,询问了各连队青年的情况。大家都觉得有必要
找个适中的地点,把各连的骨于找来聚一聚。各青年班的骨干队伍八个月来已经发
生相当大的分化。原来在上海时认定的骨干,一多半虽然表现仍然不错;但有一部
分,由于各种原因,变消沉了。同时,也出现了一些新的骨干。其中有些表现确实
出色。不仅自己干得很好,还能团结伙伴。大家建议,应该把这两部分人都找来。
哪怕只是见见面,也能鼓劲。碰头的时间和地点,便委托谢平确定。为了郑重起见,
大家还举了下手,表示全权委托。
谢平往上九里十二队去的时候,秦嘉送了他一阵。刚才伙伴们一致举手时,两
人都受了感动。
送出半里地,谢平执意不肯再让秦嘉往前送了。秦嘉握住谢平的手,叮嘱道:
“千万沉住气。阿屠病倒了。上海青年中的党员,只剩你我两个了……”
谢平握住秦嘉瘦弱细长冰凉的手,心里一阵颤动。他想说句什么,但觉着自己
眼眶里痒痒的,有股热热的涩涩的东西往外涌,便赶紧松开秦嘉的手,车转身,背
着行李卷,大步流星地走了。
路面泥泞。林带都迟得很远。渠岸向阳的一面存不住雪,便湿沓沓露出士的本
色,在天的蓝和旷野的白中间拉出一条焦黄的直线。谢平就在这条直线上走,像一
个蠕动的黑点。渠帮上栽着一行高大的旱柳。那是张扁平的网。
十二队的环境没有良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