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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文选-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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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对派,会引起他如此强烈的反感。但他的拥护、信仰、尊重又是有条件的:第一,
这是因为他认定了“中国共产党的基本政策和方针、所信仰的主义”是“正确”的,
“那些真正的好的共产党员”的行为、作风、精神使他没有任何“怀疑”:这是他
独立观察、思考,自觉选择的结果,即使在受到批判以后,他也因信仰的一致,对
中国共产党继续持支持的态度。第二,他在“拥护、信仰、尊重”的同时,仍然
“不满”于“党内个别的恶劣现象和个别不好的人”,他要保留独立批评(以至批
判)的权利,他在无端遭到批判以后,更要坚持的,也正是这样的权利。在他看来,
“拥护”与“批评(批判)”并不对立,而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第三,如果拥
护对象本身发生了质变,从而失去了拥护的前提,他要保留自己的必要时反对的权
利。萧军的这一立场与态度是一贯的;而延安时期的中共及其领导是容忍了萧军的
这一“既拥护又保持独立批判权利”的选择的,因而尽管时时发生冲突,仍然与其
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但现在面临新政权的建立,要求思想、理论与精神、意志,
政治与组织上的高度集中和统一,萧军这类知识分子依然要保持“独立性”(尽管
对萧军而言是拥护前提下的独立性),就难以再接受与容忍了。因此,批判萧军所
发出的“警告”不仅是针对萧军个人而己,这应该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从以后的“发展”来看这一次批判,它在很多方面都是开了“先例”的。

比如,这次批判第一次涉及新政权下的言论自由问题。对此,前述东北文艺协
会《关于萧军及其《文化报》所犯错误的结论》中,有一个结论:“我们认为,所
谓言论自由与批评自由,是有一定的历史内容和阶级立场的,因此,在人民民主的
新中国,凡发表对人民有益无害的言论和批评,都应当有自由,如果某种言论和所
谓‘批评’直接反对人民的根本利益,有如萧军所发表的反动言论,则不应有自由”。
这又是一个“我们”体的权威判决,以后就成了无需讨论的前提。其实这一前提恰
恰颇为可疑甚至是危险的。因为它以“是否有利于人民的根本利益”作为“言论自
由”的尺度,这是一个非法律的,带有浓重意识形态性质的标准,对它的解释具有
极大的弹性与主观性,任何掌权者都可以根据这一标准所蕴含的“我说你有罪(违
反了人民根本利益)你就有罪”的逻辑,剥夺任何异己者的言论自由。萧军的批判
者刘芝明自己在20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也就是被这同一逻辑推向了审判台:
这样的批判者难逃被批判者的命运的悲剧,在共和国的历史中恐怕也不是个别的。

东北局《决定》中最后一条是:“停止对萧军文学活动的物质方面的帮助”。
对于萧军,这一条才是真正“致命”的:正象萧军夫人王德芬后来的《萧军简历年
表》里所描述的那样,“纸张来源停止了,银行贷款取消了,《文化报》各个分销
处不准代办了,各学校单位不许订阅了”,在“各种行政手段”的干预下,不仅
《文化报》被迫停刊,连萧军自己也只得老老实实地按组织“安排”到抚顺煤矿去
“改造思想”。这正是意味着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一个根本性的变化:在国家管制
一切的体制下,离开了执政者的物质支持,知识分子是什么事也不能做的,面对强
大的,无所不至的行政手段,几乎不可能有任何独立的选择。在这意义上,萧军个
人主持的《文化报》的停刊,是一个象征:从此作为“自由职业者”的知识分子已
不复存在,所有的知识者都成了国家的雇员,他们的精神劳动也被完全纳入了国家
计划的轨道——这种情况直到改革开放后的8、90年代才有了新的变化。

对萧军的批判,开创了一种“大批判”思维与“大批判”文体,刘芝明的长篇
“总结”即是一个代表作。所谓“大批判”思维是指这样一个思维路线:先判定被
批判者有罪(或者仅根据有限的材料,上纲上线,定下某个罪名),然后再四处搜
集罪证,就象那怀疑邻居是小偷的古人一样,被批判者一言一行在批判者的眼里,
都是“别有用心”,从字里行间去搜寻罪恶性动机。于是,或“张冠李戴”(把萧
军小说中的人物的思想,甚至是作者批判的思想,当做作者本人在“放毒”),或
“掐头去尾”(如萧军在《新年献辞》一文中列举了许多错误倾向,表示“无论党、
政、军、民有犯之者均在……反对之列”,批判者将“有犯之者”这一限制词删去,
就变成对整个“党、政、军、民”的全盘否定与诬蔑了),或“移花接木”,甚至
“偷梁换柱”(如《文化报》曾发表过一篇《丑角杂谈》,文中有一句:“在丑角
当权时,有血有肉的人,都成了被随便凌辱的‘尸丑’”,这本是泛指一种社会现
象,批判者却把“在丑角当权时”一语改装成“共产党尽让那些‘丑角当权”’,
然后作为作者的观点大加讨伐),如此等等。这类大批判文章,表面上充满“革命
义愤”,其实是罗织罪名而无所不用其极,影响是恶劣的。

东北文艺协会的《结论》中的一段话也颇引人注目:“既然中国的进步文艺界
还是以革命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居多数”,“中国的反革命势力也就不能不在某种
程度上反映于进步文艺界中的某些不稳定的分子”,据说这是“阶级斗争中的一种
现象”,大概也就是后来经常说的“新动向”吧。对“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的特别警惕,及对“进步文艺界”某些人的不信任感,这都是不祥的预告。在一定
的意义上,南方(香港)对胡风的批判与此时北方发动的对萧军的批判,是互相配
合的。萧军的命运正在等待着胡风。

萧军本人对这场毫无思想准备的大批判的反应,自然是人们所关注的。东北局
的《决定》曾谈到萧军“开始作了某种承认错误的表示”,但又说“这种表示还只
是口头上的避重就轻的”。据说萧军曾拒绝在东北局的组织结论上签名盖章。在8、
90年代,对萧军当年的种种表现,有许多具体而生动的回忆或追述。据说刘芝明
在准备写那篇批判长文时,需要萧军过去的作品当靶子,萧军便主动提供。刘写好
了文章给萧看。问:“觉得怎么样?”萧军摇头笑了:“不怎么样!”“为什么?”
“若是我批判萧军,就不这么写。你把萧军比作狼、虫、虎、豹,还有什么老鹰、
狮子等凶兽,但凶兽毕竟不是吧儿狗!你还记得吧,鲁迅说过,自己的血肉宁愿喂
鹰喂虎,也不给吧儿狗吃,养肥了癞皮狗乱钻乱叫,可有多么讨厌!”以后批判声
势越来越大,萧军又对刘芝明说:“你要能批得我少吃一碗饭,少睡一个钟头觉,
我都佩眼你!”刘说:“你跟共产党耍什么硬骨头!”萧军反问道:“那么共产党
净需要缺钙质的软骨头吗?”萧军离开沈阳去北京时还对刘芝明说:“咱俩的帐没
完!不过今天不跟你算了。二十年后咱俩再算。你的报纸白纸黑字,油墨印的,擦
不掉,抹不去,我的也一样,二十年后再看!”还有人回忆说,萧军的老友曾预言,
萧军受批判后只有三条路,一是自杀,二是得精神病,三是再也写不出东西来。萧
军偏不服气,在受了处分,去沈阳的火车上他照样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后来他硬
是写出了长篇小说《五月的矿山》。——这些,或许都是事实,或许带有若干“野
史”的成分,是一种不可靠的叙述,但即使是后者也是反映了人们的一种情绪与愿
望:历史上大多数知识分子实在是太软弱了。

最后,还有一点余文。这是萧乾(他与萧军同是1948年文坛上最引人注目
的人物)回忆的:大批判的热潮中,香港地下党也组织了一个批判萧军的展览,邀
请在港的民主人士去参观。萧乾说那是他“最早看到的‘大批判专栏’”:“罪证”
是用红笔圈起来的一张《文化报》,周围是一些“反苏、反共、反人民”等吓人的
标语,以及怒斥萧军“狡辩”、“抵赖”的批判文章。他一边看,一边心里在发抖:
尽管他此时已经“投向人民”,但仍心有余悸。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究竟
是有新闻检查制度好,还是没有好。一个人说:“没个检查制度,你只要写错一个
字,就能惹下滔天大祸!”而萧乾却暗暗决定:从此再也不要写社论。

(此文原载于《文艺争鸣》1997年1 )

 


 战地歌声

 
——1948年  10月

1948年10月  24日晚,东北大决战进入了最后一刻:广阔的辽西平原
有数不清的人马,从四面八方涌来,朝着国民党东北“剿总”第九兵团司令官廖耀
湘所在的胡家窝棚疾行赶去。追击的解放军与达命的蒋军,双方的队伍相互穿插,
乱成一团,飞机在空中盘旋,也无法扫射轰炸。四处有烟火,四处在混战,东一堆,
西一堆,蠕动在整个平原上。这其间,活跃着一支奇异的队伍:他(她)们手持扁
担、乐器,身背油印机,一路奔跑,一路吆喝,此时已顾不上、也无法作战地鼓动,
就忙着抓俘虏,一个小同志拿着一根扁担抓了一串,有的则奉命代部队看管被俘的
蒋军营以上的军官,等待黎明时把他们押送到集合地。……

这是东北野战军第七纵队宣传队队员戴碧湖记忆中难忘的一幕。

南方战场上,华东野战军第九纵队文工团团员、后来成为新中国著名剧作家的
漠雁,却经历了一场“惊险的演出”,直到晚年还历历在目——“开演前,一排排
战士抱枪坐满广场。值星营长又下令:”各班逐个检查!‘各班班长拿过枪,用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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