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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一棍-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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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天比较特别。

他们队伍在卯初已然押着犯人步向菜市口。

他们都知道,今天是一次特别的“斩首示众”。

因为将给处决的人很特别。

押这对将给处斩的人也很特别。

真正的军士衙役,只二十二人,其他的,大多是高官,大内高手,武林人物。

这等阵仗自是非同小可。

军士捕役心中暗暗叫苦,知道这一趟行刑不好走,说不好,自己这些人只是给摆上了道,可能要比问斩的人还早一步人头落地哩。

他们都好奇,也都不敢好奇——你就别说军人只听命令,不惹事不好奇,其实,他们好奇的方法往往是用刀剑枪箭而已。

他们不敢好奇的原因是:因为今天“主事”的,肯定不是他们。

连同监军涂竟和刽子手老李,今天只怕都话不得事。

今天主事的是骑在马上紫冠蟒袍的长须老太监,人叫他为“米公公”,听说他在朝在野,都很有名望,很多高官,权贵和将军,江湖人物,都跟他结合往来。

监斩的人在队伍之后,坐在轿子里而不露面,长相俊俏的年轻人。

听说他就是“方小侯爷”。

听说他才是“有桥集团”里的“宝”,比起来,米苍穷只不过就像是藏宝的匣子。

除了这一老一少,还有许多人,是他们完全不认识的。

但这些人给他们的感觉却都是一样:杀气。

——腾腾的杀气。

——要是只杀两人,杀气不可能如许之盛,盛得使这些兵士捕役们走在清晨的霜田地,双脚不由得有点打颤。

他们除了有点担忧受怕的,还有百般不解。

初时,他们奉命集合的时候,他们这一队人,总共有四十五人,而今,在出发的时候,却只剩下了二十二人——其他廿三人去了哪儿?

***

其实这疑惑完全是不必要的。

因为这一组才离开“八爷庄”不久,另一队人又自“深记洞窟”那儿展开阵势,整然步出,那一队人,主领的是龙八,押后的是多指头陀,而且,队伍明显的杂有更多的武林好手,大内高手,队伍中也押着两架囚车!

他们的取向,是往“破板门”那一带去。

那儿,是除了瓦子巷底街市口外,另一处繁华要塞。

***

刽子手老李斫人的头,斫得手都老了,脸皮老了,岁月也老了,但从不似今天那么特别,那么紧张。

从来,只有犯人惊怕,而不是他。

斫人头的永远不必怕,怕的只是那些要给斫头的。

可是今天却不一样。

他看得出情势非同寻常:这个死囚的队伍每走一段路,彷佛随时已准备好,随时都要跟劫囚的强敌血溅长街似的。

他临出“八爷庄”前,还不知会发配到哪一队伍去,任劳却过来跟他挤一只眼睛,跟他约赌:“看你今天斩得了囚犯的首级?还是由我们两人来下手?或者你总人斫了头!你猜猜看?”

刽子李可不敢猜。斫了多年多少英雄好汉流氓杂种的头了,他自然知道:有些事虽然很想知道,但还是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这些年来,他当上了刽子手后,就连扒饭的时候,都会感到一股血腥味,徐徐咽下;就连洗澡的时候,他从井里打出来的水照头淋下,闭眼的一刹,彷佛也觉得自己是沐在艳幽幽的血水中。

他的头也常常疼。

裂骨蚀髓似的疼。

他常常认为这是一种报应。

他知道每次断送别人生命的同时,他也在断送自己的福荫。

自从他跟他的老爸,入了这一“行”,虽然无人敬之,但亦无人敢不畏之。

因为刀在他手里。

头却在别人身上。

生杀大权却在自己的刀下。

——就算上妓院嫖,细皮白肉的骚娘们也不一定敢向他要钱;就算到街市买半斤猪肉,那脸肉棋生的家伙也不敢少给他八两,有时还多添一二两当是“卖个交情”。

这年头,谁也不知道有一天会落在谁的刀口上。

要是落在他的刀下,可一切听天由命了:也下刀是要“断送”生命,但要如何断送法,则由他控制,随意,如何下刀,也由他决定。

有时候,一刀死不了,头没断落,人一直在喊,血一直在标,监斩官没下令,他也抱刀旁观,只干耗着等血流尽人才死。

有时,一刀斫歪了,先断一根琵琶骨,或削去一只耳朵,够犯人痛入心肺,也够他受的了。因而,有的犯人是吓死的,有的是痛死的。

也有腰斩的,他斩过一刀两断,但人却不死,对着下半截肢体,喃喃自语近一个时辰,血给晒得凝固了,这才咽了气。

有次他故意一刀一刀的斫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手把他一口饭一口饭养大的爹,妈,公,婆,瞪着眼捂着心一刀一刀的心痛,那一回他可斫得心软手不软——因为谁叫这小伙子的家人曾经得罪了监斩的涂竟!

他曾一刀下去,脑袋瓜子去了半,脑袋东一片,西一块,溢了满地,那人气可足的,居然不死,趴在地上,写了许多个“苦”字“惨”字,但字字都没了头:可能失去了半头颅,写字也就写不全吧?

所以许多人都怕他,待斩囚犯的家属,诸多讨好他,有送银子的,也有请吃酒的,甚至也有女子来献身的,只求他快刀利锋,一刀断头,还要留一层皮,好让其家人得以“全尸”收殓,讨个“吉利”。

要不然,他李二有一次火冒着,一刀下去,身首异处,滑漉漉的头一路滚了出去,随着血印子,像猫脚沾过了血水到处乱溜,但寻了半天,却偏找不到那一颗头。

到而今,好个人头也始终没找着,不知到哪儿去了,这当殃的家人也只好收葬他那没头的死尸,他的寡母娘也哭呛了天,只悔没事先答允给他李二舒服一个晚上。

但今天,他可威风不来了。

囚车里的,一点都没有求情的意思。

甚至对他连瞧都没瞧得上眼。

而别人对他的眼色,他意得出来:——斫吧,你斫吧,这一刀下去,两刀之后,你每个晚上不必睡了,白天都不必上街了!

——整个江湖的好汉,都等着剜你的心来送酒呢!

这囚犯也没有哭哭啼啼的亲人来送行,但他又偏生觉得:浓雾里,有的是牛头马脸,三山五岳,谁送谁先上路,现在还难说得紧!

当然他也不敢得罪任劳任怨这种人。

他知道,他手上斫的不少冤得六月下雪的汉子,其中有不少都是因为不小心或太大意招致这“两任”不悦,以致从此脑袋分家,有冤没路诉。

他现在已没有办法。

头是要斫的。

他只好见一步走一步。

他相信监斩官涂竟跟他的处境很相似。

——向来,寡妇美孀,黄金白银,他索取得远比自己多,谁教他官比自己高?但都一样,在心情上,今天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再遇斫头,监斩的事,却是宁可挂冠而去,落荒而逃了。

***二。冷灰色队伍

到了菜市口,雾很大,连牌坊上横着“国泰民安”的四个大字,也看不清楚。

这时分,主妇们都该起身到街市买菜的买菜,购物的购物,好命的,大可以叫婢仆老妈子什么的代办代劳,代走这一趟。

奇怪的是,今天的人似乎特别少。

特别冷清。

这天早晨的雾,冷灰色,聚散就如灵魂一般轻柔。

雪,始终没有下,或者早在前昨天的几场猛雪里早已下完了。

而今只剩下神出鬼没,要命的雾和霜。

问斩的时辰要到了。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米苍穷扪扪鬓角。

看着自己白花花的翘髯,他觉得自己像霜,方应看就像雾。

霜是寒的。

雾是摸不清的。

想到这儿,一口浓痰忽尔毫无来由的涌上了喉头,他不禁激烈的咳嗽了起来。

耐心听他呛咳了一阵,方应看微凑身过去,问:“要不要喝点酒?”

米苍穷抹去了须髯间沾的唾沫子,“这时候能喝酒吗?”

方应看依然问:“要不要吃点花生?”

米苍穷一听花生,彷佛已听到齿间“卜”的一声嚼啐这相思豆的清脆声响,于是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方应看居然就真的递过来一大把花生。于是,在这气氛凝缩,雾影诡秘的问斩刑场里,就隐约听到卜卜有声,细碎拉杂的响着,那是米有桥口里嘴嚼发出的声。

米公公很能享受花生米的味道——他更能享受这嘴嚼的声响:因为,不住的,不断的,不停的,有事物在他已老迈齿危的口里给崩碎且研成末了,他觉得那是很有“成就”的一件事。

方应看也许是因为本来就打算问,也许是知道他吃花生时心情特别好而故意问:“公公,你说他们会不会来?”

“很难说。‘七大寇’沈虎禅他们在千里之远,来不及听到消息;‘桃花社’赖笑娥等也未必得及入京。要救,就只有‘象鼻塔’,‘发梦二党’和‘金风细雨楼’这些人,但以王小石的智慧,且有诸葛这个老狐狸,没道理看不出这是个‘局’的。”

方应看发现这老人的眼神也是冷灰色的——就跟今天的天气一样。

“所以公公认为王小石这些人不来?”

“刚好相反。他们明知道是局,早知道是计,却还是一样可能会来。聪明人常常会做糊涂事。他们自称是‘侠’;一个人一旦给套了‘侠名’,翻身难矣,余不足观,余亦不忍观之矣!”

然后他向问:“你说他会不会来?”

方应看的回答只一个字:“来。”

他的眉宇眼神,又掠过一阵少见的浮躁之色。

他甚至按捺不住猝然地用手比划了两下,削削有声,霍霍生风。

米苍穷侧视着这一切,第一次,眼里有了担忧之色。

***

任劳的脸色就像是任怨的服色也就像这天色和米公公的眼色:冷灰色。

他显然有点担心。

所以他等了一会,“正法”的时辰将届未届的时候,他忍不住向任怨问了一个米苍穷刚刚问过方应看的问题。

“师弟,你说王小石那班人会不会来?”

任怨不答却笑。

他的笑犹如过眼云烟。

别人几乎难以觉察到他的笑:他的眼里没有笑。的确。

他的嘴唇也没有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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