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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清山在山东战役被解放军俘虏,换了制服,变成解放军,回头来打国军时,受了伤,“喏,你看,”他把扭曲变形的手给我看,“被国军的机关枪打的。”
那时吴阿吉还在国军阵营里,他得意地笑,说,“会不会就是我打的?”
很难说,因为过几天,吴阿吉也被俘虏了,换了帽徽变成解放军,跟陈清山,又是同袍了。
两个八十多岁、白了头的卑南族少年,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斗嘴,说到高兴处,你一句我一句又合唱起解放军歌来。五十年岁月如清风如淡月,我看得呆了。
龙:一九四五年光复的时候,你们俩人在做什么?
陈:在家里种田。
龙:乡下怎么知道招兵的?
吴:日本投降以后国军就来了。
陈:我记得那个时候大家集中在集会所,一起听。
国军来这里,来了以后他讲的是去做工,那个时候我们很穷没什么吃,要做工要赚钱,所以我们去了。
龙:你以为是去做工,不知道是去当兵?
陈:他没有讲是当兵。
吴:国军问我,你想干什么,我说我要去读书,他们讲读书可以啊,你到我们那个地方去,保证给你学。
龙:你们家就你一个当国军吗?
吴:我一个人,我哥哥去当日本兵了。
龙:入伍,送到基隆去受训,受什么训?
吴:立正稍息!
陈:射击子弹!不过,也有学文化,还学政治。
龙:那时候认识汉字吗?
吴:认的是日文。中国字不认得。
陈:也不懂北京话。
龙:被编入的那个班,一个班多少个人?
吴:一个班十二个。除了班长副班长以外都是台湾人——
龙:到了哪里才知道是当兵呢?
陈:到基隆以后,给我们发枪,发枪以后才知道,我不是做工,是当兵。
龙:你们穿什么制服?
吴:就是那个国民党的士兵衣服。
龙:有绑腿吗?
吴:有。
龙:穿什么鞋子?
吴:布鞋。
陈:不是啦,是日本军鞋。接收日本人的。
龙:基隆的三个月里头,台湾兵有没有逃走的?
陈:有。被抓回来打。
龙:怎么打法?
陈:用棍子打,用枪戳他,在淡水那个最厉害了,打的狠!
吴:淡水那个在底下用棍子打。
陈:还有一个用刺刀刺他。
龙:所以你们就不敢逃啰?
陈:我都不敢跑,那个阿美族的十三个人一块逃跑,最后在台北抓到,都抓回来了。都是台东人,打的不轻。
龙:记得第一次挨打吗?
吴:那个时候是我到高雄山上逃跑掉了,逃跑。山上到处都是兵,把我抓起来了。挨打喔,那个棍子那么大,“啪啪”打屁股。
陈:你挨打,我没挨过打,我很听话。
吴:他是很听话,很老实。
陈:老老实实的跟他们,他们还赞扬我,我训练的好,连长还比大姆指。
龙:什么时候知道要被送到大陆去的?
陈:他们跟我们讲只是“行军”,轻装,什么都不要带,连背包什么都留在兵营里面,说是行军回来再吃午饭,可是走到快下午,就走到高雄海港了,一看到大轮船,我就知道要上船了。
龙:描写一下事前的准备吧。你们有枪吗?
吴:枪被老兵拿走了。
陈:老兵拿枪看守我们,后来我才知道,“老兵”也是抓来的“新兵”。四川的,湖南的,安徽的。他们也想家,晚上也哭。
龙:高雄码头上,什么光景?
吴:满满是军人。
陈:上船以后还有逃跑的,有人从船上逃跑,跳海,跳了以后就有机关枪射过去,死了不少人……
龙:到了码头,看到船,知道要被送去大陆,你在想什么?
陈:心里很不好受,我要离开故乡了;但是去就去吧,死就死吧,你也没办法啊。我记得很多人哭,在船上,有的哭着跳海,有的在船舱里面痛哭。
龙:船上约有多少人?主要都是台湾兵,跟你们一样十六、七岁的人?
陈:一个团,大概一千多人吧。大多是台湾新兵。
龙:在船上哭成一团?
吴:哭喔,还是孩子嘛,像我拚命哭,哭有什么用,没有用,想回家去,回不了家了。
龙:那你们家里的人,知不知道你们到了大陆?
陈:不知道,出来以后都没有通过信。
龙:上船的时候,好像也有很多战马上了船?
陈:马,有,一个团有几匹马过去,有的掉到海里,有的死了,死了就丢到海里。
龙:船到了上海,你才知道到了上海?
陈:对啊。在上海没有停,坐了火车往北走,到徐州是晚上了。很冷,穿的那个棉衣很薄。武器也换了,原来是三八式,日本的,后来换七九式的枪,国军的步枪。
龙:不是有两个原住民,在上海码头仓库里过夜,第二天早上就冻死了,被抬出去?
陈:当时有听讲。不过不在我们这个班。
龙:你们在高雄登舰之前,知不知道大陆在打仗?
吴:我不知道
陈:我知道,说有共产党。
龙:所以从高雄到了上海,上海到南京,南京到徐州。在徐州做什么?
陈:在那里三个月,顾飞机场。
吴:抓共产党的游击队。
陈:我们抓了一个戴草帽背背袋的,他说他是老百姓,班长就不信,就把他捆起来了,一直盘问他,说他是间谍吧,一直打,吊在树上吊起来打。
龙:你怎么被俘的?
陈:我们跑啊,共军在后面追,之后就打枪,就把我的腿打伤了,我也走不动了。很害怕啊,听说被解放军逮了以后,会割鼻子,砍耳朵,会枪毙,我很害怕。
吴:那是国民党讲的。
陈:害怕就想哭,想哭也没办法。解放军来了以后,有一个带手枪的高个子,见到我,就把他自己的裤子割下一片布,给我包扎,我也想不到,以为他会杀我的,一看他这么好,给我包伤了以后,我就随着他们走了,从那个时候起就当解放军了。
龙:然后回头打国军?心里有矛盾吗?吴阿吉还在国军里头哩!
陈:我回头打国军,可是马上又被国军打伤了。
吴:我不知道打了你呀!
陈:你在国军,我在共军。
龙:所以你们两个继续打仗,只是在敌对的阵营里,一直到阿吉也被俘?
陈:对啊,他在徐蚌战役被俘,我把他俘虏了。
吴:我被你俘虏过去了,我也不知道。
龙:清山,你“歼灭”了国军时,心里高兴得起来吗?
陈:胜利了就高兴。
吴:你胜利,我就不高兴了。
龙:那你有俘虏国军吗?
陈:有啊,有一次俘虏了整个国军的连。他们正吃饭,我们就包围了他们,然后手榴弹就丢过去,丢好几个手榴弹。
吴:喂,你那个时候到底是共军还是国军?
龙:他是共军啦,对国军——就是对你,丢手榴弹啦!
陈:嗯,那个时候阿吉可能真的在里面。
龙:一九四五年离开卑南家乡,清山是哪一年终于回乡的?
陈:我是一九九二年回来的。回来,父母亲都不在了。
龙:阿吉,你在徐蚌会战中被俘,就变成了解放军,后来又参加了韩战,被送到朝鲜去了?
吴:对。我们过鸭绿江,一直打到南韩那边去。
龙:过鸭绿江,又是冰天雪地的冬天,对你这台东的小孩,太苦了吧?
吴:苦死有什么办法,那个时候就是哭啊,哭也没有用。
龙:过鸭绿江之前,共军是怎么跟你说的?
吴:就是我们要去打美国人。美国人个子大,枪很容易瞄准他,很好打。
龙:你们的部队要进入朝鲜以前,还要把帽徽拆掉,假装是“志愿军”?
吴:帽徽、领章、胸章,全部摘掉。他们讲,不能让人家知道我们是当兵的。知道,就是侵略了。
龙:可是,这样你如果战死,人家都不知道你是谁。
吴:对。
龙:一九四五年卑南乡你们村子一起去当兵的有二十个人,其它那十八个人后来呢?
陈:有的在战场死了,有的病死了,大部分都死在大陆。过五十年,回到台东故乡的只有我和阿吉两个,还有一个邱耀清,共三个。
龙:你们觉得,国军为什么输给了共军?
陈:没有得到老百姓的支持就是这样,那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很好,阿吉你有没有唱过?
吴:(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合唱)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
第三,一切缴获要充公,努力减轻人民的负担……
龙:那你还记不记得国军的歌?
吴:这就是国军的歌啊。
陈:乱讲,这是解放军的歌。
吴:解放军不是国军——
陈:解放军哪里是国军,国军是国军,解放军是解放军!
龙:在大陆五十年,都结婚生子,落地生根了,为什么还想回来台东?
吴:就是想家……
陈:就是想家……
龙:那你现在回到了台东,是不是又回头想念河南的家呢?
陈:也想,孩子在那边。
龙:阿吉,回头看你整个人生,你觉得最悲惨的是哪一个时刻?
吴:就是在高雄港船要开出的时候。
52,盐
陈清山和吴阿吉都是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出生的人,一九四五年国军在台湾招兵时,他们刚好十七岁。
十七岁的男孩子,既不是儿童,也不是成人,他们是少年。少年的尴尬就在于,他们远看可能像个大人,够高也够结实,可以一欠身就把一袋米扛在肩上,轻松地跨步就走。但是近看,尤其深深看他的眼睛,眼睛藏不住那种专属小男孩的怯意和不安,那种母亲一走远就想紧紧拉着裙角不放的怯意,那种你逼极了会忍不住哭出声来的不安。可是,也可能同时有一种轻狂和大胆,以为自己可以离家出走、上山下海、闯荡世界,独自开出一条路来的轻狂和大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像希腊神话里的人身羊蹄一样,他带着孩子的情感想大步走进成人的世界。
十七岁的少年,也许就在跟父亲一起弯腰锄地的时候,也许就在帮母亲劈柴生火的时候,会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一种现实的观察能力突然涌现,他发现,父亲背负重物时显得那样无力,母亲从没有光的厨房里出来,被年幼的弟妹包围着,她的眼神那样凄苦疲累。这时,少年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应该为家庭挑起一点负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