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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向你表明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的朋友!”
教区神父整个上午都呆在家里考虑。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把香烟屁股丢得满地板都是。现在他终于面临那个致命的问题了:处置他的孩子;而在这之前,这问题还只是一件遥远的事情。
把孩子交给一个他所不认识的村妇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孩子的妈妈自然会经常想去看看他,那做乳母的可能就会跟邻居们说三道四。那孩子就会慢慢地被人们称作是“教区神父的儿子”。某位妒忌他或觊觎他教区神父地位的教士可能会在代理主教先生面前告发他。到那时候,这就会成为一桩丑闻,他就会受到训斥和询问。即便不被摘除神权①,他也也可能会被发送到遥远的山区去,像可怜的布里托一样,跟牧羊人生活在一起……啊,如果孩子生下来是死的该多好!这个解决办法又自然又一劳永逸!而且对孩子来说也省得遭罪!在这个艰难的世界上他能有什么样的前途呢?他将是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私生子,一个教士的儿子。他和孩子的妈妈都不富有。孩子将在苦难中长大,没有一个像样的家,捡畜粪作肥料,眼睛发炎溃烂,无人照管。他缺这少那,在这个烦恼的人世间将要经历各种人间的苦难:白天没有面包充饥,寒冷的夜里没有毯子裹身,有点钱便下酒馆酗酒闹事,最后是关进监狱了事。活着时睡一床草荐,死后睡乞丐的墓穴。如果他一生下来就死掉,他就可以成为一名小天使,由天主把他接进天堂。
①摘除神权:天主教会给予神职人员的一种处分。受罚者被停止教会职务,在未获宽赦前不能施行圣事、行使职权和领受职禄。
他继续在房间里沮丧地走来走去。“天使的织布工”,这名字的确很贴切。人们用人奶把孩子喂养大,只是为了让他们将来受苦流泪,这话说得一点不假。所以最好还是扭断他的脖子,把他直接送到天堂去。瞧瞧他自己吧!他这三十年都是过的一种什么生活呀!先是在那个喋喋不休的话匣子达莱格罗斯候爵夫人家中度过了他的凄凉的童年;后来是在埃斯特雷拉他那位无知无识,胖得像一团猪油似的叔父家里;然后便是神学院中的隐居生活,费朗地方的连绵不断的雪,最后到了莱里亚,又遇到这么多的烦恼和麻烦事儿。如果一生下来,就对着他的脑壳猛击几下,他现在早就成了一个有两只白翼的天使,在天国中唱歌了。
可是进行哲学探讨毕竟于事无补:他必须去波亚埃斯找那位乳母若安娜·卡尔雷拉谈谈。
他出了门,沿着马路慢慢走着。走到桥堍口,他突然想到去巴罗萨见见那位“天使的织布工”。这纯粹是出于好奇。他并不想去跟她交谈,只想去仔细看看那所房子,看看那个女人的面孔,看看那个地方的各种邪恶的方面。另外,作为教区神父,作为一名教会的权威人士,他也应该去调查一下这个马路边的犯罪场所。这显然是一门有利可图,而且不受惩罚的生意。他可以向代理主教大人或者民政长官的秘书告发此事。他还有时间,这时才四点钟。在这个安谧、阳光明媚的下午,骑马一定是很愉快的。他不再犹豫,径直来到“十字架客栈”租了一匹马。不一会儿,他已经扬鞭驱马,向巴罗萨公路疾驰而去了。
当他来到迪奥妮西亚所说的那条下坡马路时,他下了马,牵着缰绳一路走去。这是一个可爱的下午;一只大鸟在高高的天上从容悠闲地划着半圆在飞翔。
最后他来到那口井水充溢的井边,只见旁边有两株高大的栗树,鸟儿仍在树上啭鸣啁啾。在他前面的一块平地上便是那座孤孤单单的有门廊的房子:落日的余辉照射在唯一的一扇窗子上,给它抹上了一层灿烂的金光;一缕淡淡的炊烟从烟囱中升入清澈平静的天空。
四周一片恬静,令人心旷神怡。长满矮松树的黑黝黝的山上,巴罗萨小教堂的白墙鲜艳明亮,特别醒目。
阿马罗开始想象‘天使的织布工”的外貌。也不知是为什么,他想象她一定很高,大而黄的脸上闪动着两只丑巫婆的眼睛。
他把马拴在房前的钩环上,从开着的房门望进去。厨房是泥地,炉床又大又宽,厨房通往石板铺地的院子,院子里放着一捆捆青草,两头大母猪正在用鼻子往草里拱。白色的瓷器在食具柜里闪闪发光。壁炉边上挂着几只大铜盘子,金光闪闪,很有气派。在一只橱门半开的老式小橱里,可以看到一堆堆的白色亚麻织物。房子里又干净又整齐,仿佛随时都在欢迎客人来访。
阿马罗大声拍了拍手。一只鸽子在墙上挂着的笼子里面惊吓得咕咕直叫,一边扑打着翅膀。于是他又大声喊道:“卡尔洛塔太太!”
很快便有一个女人从院子里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只筛子。阿马罗大吃一惊,原来这女人容貌很秀丽,年龄在四十上下,丰满的胸部,宽宽的肩膀,洁白的颈脖,两只大耳环从耳朵上垂下来,一对黑黑的眼睛使他想起了阿梅丽亚的眼睛,在它们不忽闪时,则像胡安内拉太太那双比较沉静的眼睛。
惊愕之下,他不禁喃喃说道:“我想我是弄错了吧。卡尔洛塔太太是住在这儿吗?”
他并没有弄错,她就是卡尔洛塔。但他心想那个可怕的“天使的织布工”一定藏在房子里的某个角落里,于是便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那女人疑惑地看了看他,说道:“不,先生。我跟我丈夫一起住在这儿。”
正在这时候,那丈夫从院子里走了进来。他看上去面目可惜,简直是个侏儒,脑袋缩在肩膀里,上面裹着一块头巾。一张黄脸就像油腻发亮的蜡一样,下巴上长满了乱七八糟卷曲的黑胡子,高高的前额下面没有眉毛,只有两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睛,由于失眠和酗酒而显得疲倦无神。
“先生,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为你效劳,请吩咐好了,”他一边说,一边紧贴在他老婆的裙子旁边。
阿马罗走进厨房,轻声讲了一个他煞费苦心编造出来的故事。他说他的一个亲属不久就要分娩了。做丈夫的不能亲自来找他们谈话,因为他在生病。他希望能有个女人跟他们一起住在家里领孩子,他们说……
“不,别人家里我们是不去的。要送到我们家里来,”侏儒说。他仍然紧贴在他老婆的裙子旁边,一边用他那对可怕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斜视着教士。
“啊,这么说别人给我讲的情况不对了。对不起,他们需要的是有个人住到他们家里去。”
他走出门,慢吞吞地朝他的马走去;接着他停了下来,一边扣上外套的钮扣,一边问道:“不过你们是否在自己家里领养孩子呢?”
“那要看商定的条件怎么样,”跟在他后面的侏儒说。
阿马罗装好靴刺,拉了拉马镫,磨磨蹭蹭的好像还没决定似的。他绕着马转了一圈,然后转过身来问道:“一定要他们把孩子送到这儿来吗?”
侏懦转过身去,跟站在厨房门口的妻子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说道:“我们可以去把他接来。”
阿马罗拍拍马的脖子,头也没抬地说道:“但是如果是在夜里,又是这么冷的天气,孩子要冻死的吧。”
这时夫妻俩异口同声地肯定说,只要裹得好好的,孩子是不会冻着的,而且他们会非常当心。
阿马罗用力刺了一下马,喊了声再见,沿着低洼的公路骑马小跑而去了。
阿梅丽亚现在开始深感惊恐起来。她日夜只想着日益临近的分娩时刻。现在她的痛苦大大超过了最初的几个月:她有过几次头晕目眩,而嘴里有股臭味更似乎败坏了她所有的食物的滋味;戈韦阿医生在观察这些症状时,都是带着一种不满意的神情,严肃地皱着眉头。另外,在晚上,她还受到恶梦的干扰。现在她的恶梦并不是宗教方面的幻觉:这些幻觉在她所有的宗教恐惧得到平息之后马上就停止了。现在她虽然还没有被宣布为圣徒,但她对天主已不太感到害怕。她的恐惧是其他方面的:在梦中她的分娩成了某种可怕的东西:有时候生下来的是一个丑陋的怪物,一半像女人,一半像山羊;有时候生下来的是条毒蛇,像一根长长的缎带,卷成一圈一圈的,一直盘到天花板上;她每次醒来都惶惶不安、紧张异常,匍伏在床上,爬也爬不起来。
但是,尽管感到恐惧,她还是希望能把孩子生下来。一想到她母亲说不定哪一天就出现在里科萨,她便吓得浑身发抖。她母亲已经给她写过信,抱怨大教堂神父让她在维埃拉呆的时间太长了;她还讲到那边的恶劣天气,讲到海边上现在人已走光,变得冷清了。唐娜·玛丽亚已经回去了;对阿梅丽亚说来幸运的是,胡安内拉太太回去时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因此,据戈韦阿医生传来的消息说,她发了支气管炎,倒在床上已经几个礼拜了。利巴尼尼奥曾到里科萨来过,但阿梅丽亚假装发了周期性偏头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没有见到她就失望地走了。
“如果再拖上几个礼拜,整个事情就要被发现了,”她哀声地对阿马罗说。
“耐心一点,孩子,这种事儿是不能硬来的。”
“啊,你害得我好苦呀!”她哭泣着说,“你害得我好苦呀!”
他一声不响,任她抱怨;他现在对她非常温存,非常体贴。他几乎每天上午都来看她,但却避开下午,因为他不愿意碰到费朗院长。
关于乳母的事儿,他让她放心,说他已经跟迪奥妮西亚推荐的那个住在里科萨的女人谈过了。他把那个女人讲得像橡树一样健壮,奶水很多,牙齿像象牙一样白。
“但她住得那么远,我很难常去那儿看我的孩子,”阿梅丽亚呻吟着说。
她生平第一次那么急切地想做母亲。她因为不能亲自做好孩子的衣服而感到失望。她希望给儿子——因为她相信这孩子肯定是个男的!———取名叫卡洛斯。她已经想象他长大成人,做了一名骑兵军官。一想到孩子爬行的模样,她便感到一阵激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