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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昂·埃杜瓦多忽然想起来,他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都是因为饿得发慌,他才变得那么迟钝,那么容易泄气。他立刻接受了邀请。经过了上午那一番感情的激动和劳累的奔波之后,他很想舒舒服服地坐在酒馆里的长凳上,面前摆上满满一大盘子好吃的,和一个跟自己同仇敌汽的同志畅谈一番。此外,由于上午遭到的冷遇,他正渴望得到同情,于是,他便非常热情地说:
“老兄,我一定从命!你简直是从天而降啊。这个世界是个猪圈。要不是我们还能跟朋友在一起呆上几个钟头的话,妈的,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小伙子们给若昂·埃杜瓦多起过一个外号,叫作“和平天使”。因此现在他说这番话的口气叫吉斯塔沃吃了一惊。
“怎么啦?近来不太顺利?跟努内斯那个富生闹别扭了,是不是?”他问。
“没有,只是有点儿怨恨。”
“可是,只有英国人才怨恨,我们跟它没关系!喂,朋友,你真应该看看《伦敦之恋》里的塔卜达!别怨恨了。吃点,喝点,把肚子填饱,你就不会再怨恨了。”
他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带进了酒馆,一边大声嚷着:
“奥索里奥大叔万岁!祝你健康,向你致兄弟般的敬意!”
酒馆老板奥索里奥大叔是个大胖子,日于过得心满意足。他衬衫袖于一直卷到肩膀上,肥白的光膀子撑在柜台上,狡诈的面孔胖乎乎的有些浮肿。他立刻对古斯塔沃回到莱里亚表示欢迎,他觉得他人看上去瘦了点,那一定是因为里斯本的水质不好,里斯本人在葡萄酒里搀了过多的食用染料。他能替两位先生送点什么菜上来?
古斯塔沃站在柜台面前,把帽子推到后脑勺儿,急于要把他那句曾在里斯本博得了满堂彩声的笑话说出来:
“奥索里奥大叔,给我们来一份国王肝、两份教士腰子,要烤的。”
奥索里奥大叔向来是对答如流的,他把擦盘子的抹布在柜台上嗖地一甩,马上回答说:
“我们这儿可没有这种东西,古斯塔沃先生。这是京城里的高档名菜。”
“那就算了,你们这儿的人太落后于时代了。我在里斯本每天中饭都吃这个。好啦,没关系,给我们两份三明治加土豆——多加点儿盐!”
他们在一张由两块松木厚板拼成的桌子边坐下。一幅印花布的帘子把这块地方跟店里其余的部分隔开了。奥索里奥大叔很敬重古斯塔沃,觉得这小伙子很有教养,能尊重别人;所以亲自把红葡萄酒和橄榄送了上来,一边用他那肮脏的围裙擦着玻璃杯,一边说:
“喂,古斯塔沃先生,京城里有什么新闻?那边情况怎么样?”
印刷工人马上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用手捋了捋头发,说出几句莫测高深的话来:
“一切都还未见分晓。政治上卑鄙之极——工人阶级已经行动起来了,可是他们还没有联合一致——他们正在等着瞧西班牙的形势如何发展。形势肯定会发展顺利的!一切都看西班牙了……”
但是,奥索里奥大叔很害怕局势动荡,他曾经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攒了一笔钱,买下一个农场。他只希望国内太太平平。他最最厌恶的就是依赖西班牙人。两位先生一定知道这句谚语:“从西班牙吹不来好风,也带不来好亲事。”
“四海之内皆兄弟嘛!”古斯塔沃大声说。“提起把波旁家族①和皇帝、国会议员和贵族拉下台的事,就不分葡萄牙人西班牙人了,大家都是亲兄弟!大家都亲如手足,奥索里奥大叔!”
①波旁家族曾先后在法国(1589-1792,1814—1830)、西班牙(1700—1868,1874—1931)和那不勒斯(1735—1806,1814—1860)建立王朝,实行封建专制统治。
“那好吧,最好的事就是举杯祝他们健康,开怀痛饮,这样才好做生意,”奥索里奥大叔一边安详地说着,一边挪动他肥硕的身躯,走出了那个小房间。
“猪秽!”印刷工人见他竟然对人类的手足之情如此无动于衷,大为震惊,不禁咆哮起来。话又说回来,对一个有产业的人,一个选举代理人,又能指望什么呢?
他哼着《马赛曲》,把杯子斟得满满的。他很想知道,这些日子他的朋友若昂·埃杜瓦多一直没上《地区之声报》去,究竟在做些什么?驼子说过:没有什么能够把他从济贫院路拖开。
“婚礼到底定在什么时候?”
若昂·埃杜瓦多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
“什么也没定下来。出了些麻烦事。”接着他伤心地苦笑了一下,补充说:“我们吵过架了。”
“胡说八道!”印刷工人脱口便说。他耸了耸肩,表示一位革命者对于浅薄无聊的感情用事不胜轻蔑。
“胡说八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胡说八道,”若昂·埃杜瓦多说。“我只知道它给我带来了许多痛苦。他们把我给毁了,古斯塔沃。”
他停下不说了,咬着嘴唇,拼命想把奔腾激越的感情强压下去。
可是印刷工人觉得所有这些有关女人的事情都很无聊可笑。这不是谈情说爱的年头。作为人民中的一员,作为一个劳动者,如果老是紧紧抓住女人的裙子不放,那他就是个饭桶——他就是出卖了自己!一个人心里应该考虑的不是爱情,而是怎样尽力把自由带给人民,把工人从资本家的魔爪中解救出来,结束垄断,建立一个共和国!我们不需要呻吟,我们需要的是行动,我们需要的是力量!他一边狂怒地拖长了声音,一遍又一遍说着“力——力——力量”,一边对着侍者刚刚端上来的那一叠三明治,激动地挥动着他那因患肺结核而消瘦下来的手腕。
若昂·埃杜瓦多一边听着他说,一边想起了往事。当年,这位印刷工人热恋着面包师傅的帮手朱莉亚的时候,跑到事务所来两只眼睛总是活像燃烧的煤块,一边发出可怕的叹息,一边僻里啪啦地打着字。他每次“唉”地一叹气,他的同伴们就轻轻地咳嗽一声,取笑他。有一天,古斯塔沃跟梅德罗斯为了这事还在院子里动手打了起来。
“听听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他最后说。“你也跟别人完全一样。你在这儿胡说八道,可是当你自己堕人情网的时候,你也和别人完全一样。”
印刷工人听了这话很不高兴——自从他去过里斯本,经常出入于阿尔坎培拉的民主俱乐部,并且帮着罢工的香烟厂同伴印过一份宣言之后,他认为自己完全是一个誓为无产阶级和共和国效劳的人了。他?他像旁人一样?他也在裙钗队里浪费时间?
“先生,你大错特错了!”他回答说。他怒气冲冲地啃着三明治,一声不响,神情阴郁。
若昂·埃杜瓦多生怕得罪了他,就换了一种口气说:
“喂,古斯塔沃,我们应该知情达理:一个人可以信奉他的原则,可以为了一项事业而奋斗,可同时他也可以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哪。”
“绝对不可以!”印刷工人兴奋地大声说。“男人一结婚就完了!一结了婚,他就会只想着养活孩子,再也离不开那个窝,再也没有工夫和朋友们聚在一起;他的小鬼们出乳牙痛得大哭大闹的时候,他晚上只好抱着他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成了没用的饭桶,他出卖了自己。女人对政治是一窍不通的。她们老是提心吊胆,怕她们的男人会打架闹事,跟警察发生麻烦……。这样他就成了一个手足被捆的爱国者!而且,如果需要保守机密呢?结了婚的男人是没法保密的!于是,一场革命往往就这样给出卖了。让家庭生活见鬼去吧!再来些橄榄,奥索里奥大叔!”
奥索里奥大叔的大肚皮出现在两块厚木板之间。
“我说,两位先生正在谈论些什么呀?是不是马伊阿集团要进区议会了?”
古斯塔沃把身子挪动到长凳的尽端,伸出腿去,大声打断他说:
“这个问题该由奥索里奥大叔来解决。请告诉我,我的朋友,你这个人会不会按照你老婆的意旨改变你的政治见解?”
奥索里奥大叔搔搔后脑勺儿,用精明的口气说:
“这点我可以回答,古斯塔沃先生。女人的头脑比我们来得清醒,在政治上,就跟做生意一样,按她们的意见去干肯定没错。我一直请教我的女人,我很乐意告诉你,她的话我已经听了二十年了,还从来没有后悔过。”
古斯塔沃从长凳上跳起来大声喊道:
“你出卖了你自已!”
奥索里奥大叔对于印刷工人爱用的这句口头掸已经听惯了,一点没有生气;他一向喜欢有问必答,因此便开玩笑地回答说:
“出卖,我可不这么说,不过你要是想把我叫作买卖人,那倒还差不离。你先听听我的劝告,古斯塔沃先生,你还是先结了婚然后再来谈论这些吧。”
“我告诉你,革命来到的时候,我就会肩上扛着步枪上这儿来,把你拖到军事委员会去——你这个资本家!”
“好啊,不过在那之前,除了痛饮,喝得一醉方休之外,可就没别的事好做了,”奥索里奥大叔说着,便安详地走开了。
“河马!”印刷工人咕哝着说。
他就爱和人争论。于是他又开始说起来,硬说受女人左右的男人在政治上是绝对不能依靠的。
若昂·埃杜瓦多伤心地笑了笑,这话他虽然不同意,可他并没吭声,只在心里想尽管他爱着阿梅丽亚,他最近两年却没有去作过忏悔。
“我可以证明我所说的话!”古斯塔沃大叫着说。
他举了个例子,他认识的一个自由思想家,为了维持家庭的和睦,听从了妻子的话,每礼拜五斋戒,而且礼拜天还胳膊底下夹着祈祷书,步行会望弥撒!
“这是一定要发生的事!我说,你对宗教的看法还算有眼光,可是我预料有一天会看见你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一根蜡烛,跟在举着耶稣蒙难像的行列中往前走。当小伙子们在酒馆里谈天说地的时候,是不用为哲学和无神论付出什么代价的。可是如果一个人有了个又漂亮。又体贴的老婆,还要在家庭生活中实行这一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