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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昂·埃杜瓦多惊慌地一路跑着;最后他终于打听到,这是在为胡安内拉太太家的瘫子举行终傅①仪式。
①终傅:天主教“圣事”的一种,意为临终时敷擦“圣油”。教徒临终时,由神父用主教祝过圣的橄榄油敷擦病人的耳、目、口、鼻和手足,并诵念一段祈祷经文,认为借此可帮助受敷者忍受病痛,赦免罪过,安心去见天主。
他们已经在楼梯的一把椅子上摆好一盏煤油灯。助条把华盖的长杆靠在街墙上,这时候教区神父进来了。若昂·埃杜瓦多非常紧张,他也走上了楼梯。他一边上楼,一边在想:瘫子的死和哀悼活动将会推迟他的婚期;教区神父的在场和他此时此刻赢得的权势使他感到恼火;在小客厅里他几乎是带着恼怒的情绪问鲁萨:
“唉,这是怎么啦!”
“这可怜的人今天下午越来越不行了,大夫先生来看过后,说她就要完了,于是太太便请人来办圣事。”
若昂·埃杜瓦多决定参加这一仪式以示体贴关怀。
老太太的房间就在厨房隔壁,这时候里面充满了哀伤的严肃气氛。
桌子上铺着一块有饰边的桌布,上面是一只盘子,摆在两根蜡烛中间,盘子里是五粒小小的药棉球。瘫子的头发已经全白,面色蜡黄,人们很难把她的头、脸跟亚麻布长枕巾分辨开来;她的两只眼睛痴呆呆的,瞪得很大;她一直在慢吞吞地摸索着绣花被单的褶层。
胡安内拉太太和阿梅丽亚跪在床脚边做着祈祷;唐娜·玛丽亚(她是从农场回来时碰巧进来的)吓得一直蹲在门口,咕咕哝哝地念着《圣母经》。若昂·埃杜瓦多悄悄地在她旁边跪了下来。
阿马罗神父俯身向前,几乎碰到了瘫老太的耳朵。他在规劝她听任天主的安排;但看她已听不懂自己的话了,他便跪下来,迅速地朗诵起第五十一篇赞美诗来;在一片静默中,他的嗓门越来越高,把这些拉丁文音节念得越发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他的声音给人一种死亡将临之感,使人产生怜悯之情,使得胡安内拉太太和阿梅丽亚潸然泪下。接着,他站了起来,把手指在圣油中蘸了一蘸,一边低声说着按照仪式应该对忏悔人说的那些话,一边用油涂她的眼,胸,嘴,手和脚底,在过去十年中,这双手只在拿痰盂时动过,而这双脚底也只在寻求陶制汤壶的热量时才派过用场。在烧过浸透了油的药棉球之后,他跪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两眼盯住他的每日祈祷书。
若昂·埃杜瓦多踮着脚回到客厅,坐在琴凳上:以后四五个礼拜中阿梅丽亚肯定不会弹琴了……想到他的爱情的甜蜜进程由于死亡和丧葬仪式而突然遭中断,他不禁感到一阵忧郁。
这时后娜·玛丽亚走了进来,整个场面使她心里很难受。跟在她后面的是阿梅丽亚,她的眼睛已经哭红了。“哎呀,若昂·埃杜瓦多在这儿,真是太好了,”老太太说。“你能做件好事送我回家吗?我浑身打哆嗦——这事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愿天主宽恕我,看到别人痛苦我就受不了。可怜的老太太就要像一只小鸟那样死去了……她一点罪孽也没有……听我说,咱们从广场边上走,这条路近一点。失陪了,孩子,失陪了,我实在呆不下去了……话说回来,这样对老太太只有更好。哎呀,我觉得我要晕过去了……”
阿梅丽亚只得带她到楼下母亲的房间里,给她喝了一杯老人舒心酒,让她舒服一下。
“亲爱的阿梅丽亚,”若昂·埃杜瓦多这时说道,“如果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不,谢谢你。老太太随时会死的,可怜的人。”
“别忘了,姑娘,”唐娜·玛丽亚一边下楼梯一边建议说,“要在床头上摆两支祝过圣的蜡烛。这可以大大减轻临死时的痛苦。如果临终时痰声不停,就再摆两支,要没点亮的,摆成个十字架的样子。再见啦……啊,我真难受死了!”
在门口,他们刚一看到华盖和那个手持烛台架的人,她就抓住了若昂·埃杜瓦多的手臂,吓得紧紧靠在他身上——也许有一点是因为喝了那杯舒心酒全身酥软的缘故。
阿马罗答应过会儿再回来,为的是作为一个朋友,在胡安内拉太太母女俩遭到不幸时来陪伴她们。大教堂神父——他是在圣事队伍拐过了大教堂之后才来的——在得知教区神父这番好心的表示以后,便说既然阿马罗神父打算在那儿过夜,那他就可以回家,让他那虚弱的身体休息休息了。天主可以为他作证,这些让人心烦意乱的事情对他的健康有不良影响。“我相信胡安内拉太太是不希望我生病并因此而死去的,就像可怜的瘫老太一样。”
“哎呀,大教堂神父先生!”胡安内拉太太叫道:“可别说这种话!”她突然哭了起来,因为想到发生了这样一些事情心里非常难受。
“好了,再见吧,”大教堂神父说,“不要太烦恼。可怜的老太太活着也没有什么欢乐,再说她也没有什么罪孽,不怕去见天主。通盘考虑下来,夫人,还是这样最好!好,再见,我觉得不太舒服……”
胡安内拉太太也觉得有些不舒服。这场震惊来的时候,她刚刚吃过饭,这一来她的偏头痛又发作了。十一点钟的时候,阿马罗回来了,阿梅丽亚去开了门;两个人上楼走向餐室时,阿梅丽亚说:
“哎呀,教区神父先生,请原谅我们……可怜的妈妈得了偏头痛,两只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她吃了一片止痛药就躺下了,现在正睡着。”
“啊!让她睡吧!”
他们走进瘫子的房间。她的头转过去对着墙:从她两片张开的嘴唇中传来微弱的、连续不断的呻吟声。桌子上现在有一支很大的祝过圣的蜡烛,发出惨淡的光,使房间里充满了一股难闻的烟味。在一个角落里,胆战心惊的鲁萨正按照胡安内拉太太的吩咐做着念珠祈祷。
“大夫说过,”阿梅丽亚悄声说道:“她将在不知不觉中死去。大夫说她将一直不停地呻吟,然后便像一只小鸟似的突然死去。”
“但愿一切都能像天主所希望的那样进行,”阿马罗神态严肃地轻声说道。
他们回到了餐室里。整幢房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外面刮着大风。好多个礼拜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阿马罗觉得很尴尬,便走到窗口边;阿梅丽亚背靠在碗柜上站着。
“夜里空气将会变得很潮湿,”教区神父说。
“是的,而且天也冷,”她说,一边把围巾裹得更紧。“我真吓坏了。”
“你从来没看见过什么人死吗?”
“从没见过。”
他们都不说话了。他站在窗口一动不动,她则背靠碗柜,目光下垂。
“是的,天气很冷,”阿马罗说,他激动得声音也变了,因为在这深更半夜的时候,她就在他的身边。
“厨房里的火炉还点着,”阿梅丽亚说。“我们最好是到那儿去。”
“是的,这样要好一些。”
他们走进厨房。阿梅丽亚端着铁皮灯,阿马罗一边捅着烧红的木炭一边说:
“我已经很久没到厨房来了。你们那些插着灌木枝的花瓶还摆在窗子外面吗?”
“嗯,还多了一盆荷兰石竹。”
他们在火盆旁边的矮椅子上坐了下来。阿梅丽亚在俯身烤火时,感觉到阿马罗神父的两只眼睛正默默地盯着自己看。他肯定就要开口讲话了!他的手在颤抖;他不敢动,不敢抬眼睫毛,惟恐自己会突然哭起来。不管他的话说出来是甜蜜的还是痛苦的,他一定要开口……
他终于开口了,神态很严肃。
“阿梅丽亚,我没料到我还能像我们现在这样,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和你说话。但现在居然做到了。这显然是天主的意愿!前一段时间,你对我的态度完全变了……”
她突然转过身来,满脸涨得通红,小嘴唇颤抖着,几乎是喊叫般地大声说道:
“可你知道得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是的。倘若不是为了那篇无耻的通讯文章和那些中伤的言词,那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我们的友谊也会照原先那样继续下去,一切都会很好的。我现在想对你谈的也正是关于这一点。”
他把椅子往她身边拉近了一些,然后非常和蔼、非常平静地说道:
“你还记得那篇文章吗?那篇侮辱了你们家所有朋友的文章?那篇把我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文章?那篇攻击了你和你的名誉的文章?你还记得的,对吗?你知道它是谁写的吗?”
“谁?”阿梅丽亚不胜惊奇地问道。
“若昂·埃杜瓦多先生!”教区神父非常平静地说,一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
“这不可能!”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阿马罗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裙子上,迫使她坐了回去。他继续讲下去,声音仍然很耐心、很温和。
“听我说。坐好别动。的确是他写了那篇文章。昨天我全都知道了。纳塔里奥神父看到了出自他手笔的原稿。这事是纳塔里奥发现的。当然是通过正当的途径——因为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乃是天主的意愿。听我说,你还不了解这个人。”接着他便小声地把纳塔里奥所说的有关若昂·埃杜瓦多的情况叙述了一遍:他整夜整夜地跟阿戈斯蒂尼奥鬼混在一起,他辱骂教士,敌视宗教……
“问问他在过去六年中是不是去做过仔悔,让他把去做忏悔的人场券拿给你看!”
她双手垂到膝盖上,喃喃说道:
“天哪……天哪……”
“于是我决定,作为你们家的一个朋友,作为一个教士,作为一个基督徒,作为你的朋友,阿梅丽亚小姐——因为,请相信我,我喜欢你……总之,我认为自己有责任警告你!如果我是你的哥哥,我就会直截了当地说:阿梅丽亚,命令这个男人从我们家滚出去!遗憾的是,我不是你的哥哥。但因为我对你的灵魂负有责任,我还是要来对你说:你想嫁给他的那个男人利用了你和你母亲的好意;是的,孩子,他来到这里,外表像一个正直的君子,可在内心深处他却是……”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