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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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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最后一次祭祖的时候,祭家主人派了二十五个人为他抬米饭和酒菜,那是什么光景!好日子算是完结啦。想当年,就这宰牛前为拨正牛毛的旋窝,先得在场上竖起五花柱子,主人家全得换上新衣新褂,吹起芦里,打起锣鼓。他身穿紫色长袍,头上戴着一顶红绒帽,衣领里再插上大鹏的翎毛,右手摇起铜铃,左手拿着大芭蕉叶做的答子,啊——

牛啊牛啊,

你生在平水,

长在沙滩,

跟妈涉水,

随爸爬山,

同蚂作争祭鼓,

同螳螂抢祭筒,

去三坡打仗,

冲杀七冲湾,

你打胜蚂炸,

杀死螳螂,

抢得长商,

夺得大鼓,

拿长简祭妈,

拿大鼓祭爸。

牛呀牛呀,

你背四旋银,

你驼四旋金,

你跟妈去,

你随爸行,

进到黑洞,

去踩鼓门,

你跟妈守山坳,

你跟爸看门问,

不让恶鬼把人害,

不许邪魔进宗房,

让妈千年安静,

让爸百辈温暖。

人这时便将麻绳拴住公牛的鼻子,用蔑圈套住牛角,牵了出来,穿上新衣的主人家向牛再三跪九叩首。在他高声唱颂中祭家的男主人于是手执梭标,追牛刺杀。尔后,这家人亲属中年轻后生们一个个接过梭标,在鼓乐声中,轮番冲刺。牛绕着五花柱喷血狂奔,直到倒地断气,众人割下牛首分肉,牛胸脯尽归他祭师所有。好日子现今彻底完啦!

他如今牙已掉光,只能吃点稀饭。他毕竟过过那好日子,如今却再也没人来伺候。后生意有了钱,也学会嘴上叼根带嘴子的香烟,手里提个吱呀乱叫的电盒子,还带上那鬼样的黑眼镜子,那还再想到祖先?他越唱越觉得凄凉。

他想起忘了摆上香炉,可再进堂屋里去取这石阶上下还得两趟,便把香在柴火上点着,就手插在桌前的沙地上。早先,地上得铺一块六尺长的青布,糯谷把子要放在青布上。

他踩住糯稻把,闭上眼睛,看见了面前一对龙文,年方十六的妙龄,都是寨子里最姣美的小女子,那两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河水一样清亮,说的还不是涨水的时候,现今这河一下大雨就变得浑浊不堪,两岸几十里地以内都再也挑不到能祭祖的大树。那起码要十二对不同的树木,一样长,一样粗细,白水得是青杠,红木得是枫树,青杠木剁出的成银,枫树才能剁出金。

走呀!枫树鼓爸,

走呀!青杠树妈,

随枫树去。巴,

眼青杠木走,

到期王所在,

去祖公的处所,

送了鼓就拔楔,

祭师抽刀出鞘哟,

抽刀来剧木,

拔樱来送鼓,

哈卡哈哈嗡,

哈卡卡哈嗡,

卡哈卡嗡嗡,

嗡卡哈哈卡,

几十把刀斧彻夜不歇,都得有一定的下数,那五官精巧身材出挑的一对龙女这时候便伸展腰身。

妻子要丈夫,

男人要女人,

房内去生育,

悄悄去造人,

别叫骨根断,

不许种子灭,

生七女灵巧,

生九男英俊。

一对龙女,两双目不转睛。乌亮的眼仁,他全看进心里,重新有了欲念,生出气力,仰天高颂,雄鸡便幄幄叫了起来,雷公在天上打闪,没头没脑的鬼怪在鼓皮上像撒上去的豆粒蹦蹦弹跳不已,啊,高高的银发冠,沉沉的银耳环,炭火上的铜盆里热气蒸腾,净手再洗面,心里好喜欢,天神也高兴,放下了天梯,妈爸才下来,引鼓当当的响,谷仓打开,流出的精米九罐九缸也装不完,灶火熊熊,炭火烘烤,人家才富贵哟,妈祖的灵魂才下来,都膨胀啦,九个木桶蒸蒸冒热气,白花花的米饭哟,大家都来做饭团,起鼓啦,起鼓啦,鼓主前走,祖公随后跟,前前后后紧跟上,鼓师随后来。

去浴富贵水!

去淋发财汤!

富贵水育子,

然花雨生儿,

于判、像芭茅,

后代像鱼葱,

都来鼓主家,

喝九角水酒,

拿饭去祭奠,

拿酒去特地,

请天神来领,

请地鬼来吃,

鼓主才扬斧,

祖宗才拔剑,

超渡老祖辈,

追念亲生母,

来凿一对简,

来造一双鼓……

他高声唱颂,使尽了气力,那苍老的声音像破了的竹筒在风中呜咽。他喉咙干渴,又喝了口水酒,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灵魂随着他飘散的声音已经出窍。

那黑沉沉空荡荡的河滩上哪还有人能听见,幸亏一个老婆婆开门泼脏水,似乎听见人声呜咽,这才见河滩上一堆火光,以为是来打鱼的汉人。汉人如今到处乱窜,只要有钱可赚。她关了房门又一想,汉人苗人这除夕夜里一样要过年,除非穷得没法,莫非是流浪要饭的叫花子?就又盛了一碗吃剩的年饭端出门,一直下到火堆前,才认出了方桌边上的老祭师,便呆呆站住。她家老头见房门敞开,冷风往里直灌,起身要去关门,才想起他老伴刚才说要给叫花子送碗饭,不见回转就也出来看看,寻到火堆跟前竟也榜住了。然后,先是这家的女儿,再是这家人的儿子,都出来了,也都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这后生在乡里小学校念过几年书有点主意,便上前去劝说:

“你老人家这冷天夜里别受风寒,送你回屋去吧。”

老人流着清水鼻涕,并不理会,依然闭目吟唱,沙哑的声音在喉咙里颤抖,含糊不清。

之后,别家的屋门一扇一扇开了,有老妈妈也有老头子,还有跟米的后生小意,一寨子人陆陆续续都仁立到河滩上。有人于是想起回屋里拿了些糯米饭团子,也有提了只鸭子,又有端来碗水酒和剩下的大半碗牛肉,也还有人拎来了半片猪脑壳,都搁到他跟前。

“忘了祖先可是罪过……”老人喃喃呐呐。

有个水妹子一时感动了,跑回屋里抱来一床准备陪嫁的人造混纺毛毯,披在老人身上,用花手帕子给他擦了擦鼻涕,说:

“老伯伯,回屋里去吧!”

后生们也都说:

“几可怜的老人呀!”

枫树的妈,青杠木的爸,忘了祖公,会报应的呀!老人的声音只能在喉咙里滚动,涕泪俱下。

“老伯伯,决不要说了。”

“快回屋里去吧。”

后生们上前去扶他。

“我就死在这里——”老人挣扎,终于喊出声来,像个任性的孩子。

有一个老妈妈说:

“由他唱吧,他过不了这个春天了。”

我手头上摆着这本《祭鼓词》,是我结识的一位苗族朋友记录翻译成汉文的,我写下这一则故事也算是对他的答谢。

42

那是一个大晴天,天空没有一丝云,苍穹深远明净得让你诧异。天底下有一座寂寞的寨子,一层层吊脚楼全在悬岩上支撑,远远看去,精巧得像石壁上挂着个蜂巢。那梦境是这样的,你在山崖下转来转去,怎么都找木到去那里的路,你眼看接近它了,谁知又绕了开去,来回盘桓了许久,最后只好放弃,随便循一条山路信步走去,直到它终于消失在山崖背后,你不免有些惋惜。你也不知道脚下的这条路通往何处,况且你本来就无什目的。

你退自朝前走,山道回环。你这一生原本就没有个固定的目标。你所定的那些目标,时过境迁,总也变来变去,到头来并没有宗旨。细想,人生其实无所谓终极的目的,都像这蜂巢,弃之令人可惜,真要摘到了,又得遭蜂子一顿乱咬,不如由它挂着,观赏一番,也就完了。想到这里,脚下竞轻快得多,走到哪里算哪里,只要有风景可瞧。

两边都是杨梅林子,可又不是搞梅子的季节,等结的梅子成熟,你还不知身在何处。梅子等人?还是人等梅子?是一个玄学的题目。这题目有许多做法,而且尽可以无穷无尽做下去,梅子照旧是梅子,人也依然故我。或者说,今年的梅子并非明年的梅子,人也今是而昨非。问题是如今果真是?或许不是?这判断的标准又从何而立?让玄学家去谈玄,你只管走你的路。

你一味爬坡,在山道上走得浑身冒汗,却突然来到这寨子脚下,望着寨子里的阴影心里也生出一片荫凉。

你全然没有料到,这一幢幢木楼一根根脚柱下,长长的石级竟坐满了人,你只得走在他们盘坐的腿脚空隙中间。没人看你,全低着头,轻声啼哺呐呐,背诵经文,看来都很忧伤。前去的石级随着巷子拐弯,两边的木楼七歪八斜,相互支撑住一幢也倒不了,除非等到哪一天地震或是山崩,要塌得全塌。

这些坐着的老人一个挨一个,也是这样,只要推倒其中一个,就会像小孩码着玩的骨牌,一倒全倒。你没敢去推,怕会是一场灾难。

你小心翼翼,下脚在他们盘坐的精瘦的脚踝之间。他们都穿的布缝的袜子,裹住鸡爪一样的脚掌,木楼在他们的呻吟之中也发出格吱格吱的响声,叫你弄木清响的是木楼还是他们的骨节。他们还都患有老年痉挛的毛病,摇摆身躯叨念的时候,头也总颤个不停。

这巷子弯弯曲曲,没有尽头,连两边的石阶上也坐得满满的,全穿的青灰色订了补丁的衣裳,那是一种陈年上布,一洗就瓤。危楼的栏杆上垂挂下一条条晾起的被单和粗夏布做的许多蚊帐,沉浸在悲哀中的这些老人便显得越发庄严。

他们喃呐声中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像猫爪子一样刺痛了你,还抓住你不放,吸引你不断前去。你无法确定这声音来自何处,见一家人门前吊着几串黄的纸钱,烟香从挂着帘子的门洞里飘逸出来,一定是什么人死了。

你越往前去越加困难,人一个紧挨一个,越来越密集,简直无从下脚,生怕踩到哪根踝骨上,准造成骨折。你不得不更加小心,从盘根错节老树根样交错的腿脚之间,捡那么点能跪下脚尖的空隙,屏住气息,一步一步倒腾。

你走在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哪怕抬一下头。他们不是缠的包头,便盖的布帕子,你也看不见他们的脸面。这时候他们齐声唱了起来,你仔细听,渐渐才听个明白。

你们都来哟,

一天跑六回,

一回跑六次,

阴间里撒下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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