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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姐年方十六,生得肌如白雪,脸似樱桃,鬓若堆鸦,眉横丹凤。吟得诗,作
得赋,琴棋书画,女工针指,无不精通。还有一件好处:那一双娇滴滴的秋波,
最会相人。大凡做官的与他哥哥往来,他常在帘中偷看,便识得那人贵贱穷通,
终身结果,分毫没有差错,所以一发名重当时。却有大夫公孙楚聘他为妇,尚未
成婚。
那公孙楚有个从兄,叫做公孙黑,官居上大夫之职。闻得那小姐貌美,便央
人到徐家求婚。徐大夫回他已受聘了。公孙黑原是不良之徒,便倚着势力,不管
他肯与不肯,备着花红酒礼,笙箫鼓乐,送上门来。徐大夫无计可施,次日备了
酒筵,请他兄弟二人来,听妹子自择。公孙黑晓得要看女婿,便浓妆艳服而来,
又自卖弄富贵,将那金银彩缎,排列一厅。公孙楚只是常服,也没有甚礼仪。旁
人观看的,都赞那公孙黑,暗猜道:“一定看中他了。”酒散,二人谢别而去。
小姐房中看过,便对哥哥说道:“公孙黑官职又高,面貌又美,只是带些杀气,
他年决不善终。不如嫁了公孙楚,虽然小小有些折挫,久后可以长保富贵。”大
夫依允,便辞了公孙黑,许了公孙楚。择日成婚已毕。
那公孙黑怀恨在心,奸谋又起。忽一日穿了甲胄,外边用便服遮着,到公孙
楚家里来,欲要杀他,夺其妻子。已有人通风与公孙楚知道,疾忙执着长戈赶出。
公孙黑措手不及,着了一戈,负痛飞奔出门,便到宰相公孙侨处告诉。此时大夫
都聚,商议此事,公孙楚也来了。争辨了多时,公孙侨道:“公孙黑要杀族弟,
其情未知虚实。却是论官职,也该让他;论长幼,也该让他。公孙楚卑幼,擅动
干戈,律当远窜。”当时定了罪名,贬在吴国安置。公孙楚回家,与徐小姐抱头
痛哭而行。公孙黑得意,越发耀武扬威了。外人看见,都懊怅徐小姐不嫁得他,
就是徐大夫也未免世俗之见。小姐全然不以为意,安心等守。
却说郑国有个上卿游吉,该是公孙侨之后轮着他为相。公孙黑思想夺他权位,
日夜蓄谋,不时就要作起反来。公孙侨得知,便疾忙乘其未发,差官数了他的罪
恶,逼他自缢而死。这正合着徐小姐“不善终”的话了。
那公孙楚在吴国住了三载,赦罪还朝,就代了那上大夫职位,富贵已极,遂
与徐小姐偕老。假如当日小姐贪了上大夫的声势,嫁着公孙黑,后来做了叛臣之
妻,不免守几十年之寡。即此可见目前贵贱都是论不得的。说话的,你又差了,
天下好人也有穷到底的,难道一个个为官不成?俗语道得好:“赊得不如现得。”
何如把女儿嫁了一个富翁,且享此目前的快活。看官有所不知,就是会择婿的,
也都要跟着命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却毕竟不如嫁了个读书人,到底不是个
没望头的。
如今再说一个生女的富人,只为倚富欺贫,思负前约,亏得太守廉明,成其
姻事。后来妻贵夫荣,遂成佳话。有诗一首为证:
当年红拂困闺中,有意相随李卫公。
日后荣华谁可及?只缘双目识英雄。
话说国朝正德年间,浙江台州府天台县有一秀士,姓韩名师愈,表字子文。
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只是一身。他十二岁上就游庠的,养成一肚皮的学问,真
个是:
才过子建、貌赛潘安。胸中博览五车,腹内广罗千古。他日必为攀桂客,目
前尚作采芹人。
那韩子文虽是满腹文章,却不过家道消乏,在人家处馆,勉强糊口。所以年
过二九,尚未有亲。一日遇着端阳节近,别了主人家回来,住在家里了数日。忽
然心中想道:“我如今也好议亲事了。据我胸中的学问,就是富贵人家把女儿匹
配,也不免屈了他。却是如今世人谁肯?”又想了一回道:“是便是这样说,难
道与我一样的儒家,我也还对他的女儿不过?”当下开了拜匣,称出束修银伍钱,
做个封筒封了。放在匣内,教书僮拿了随着,信步走到王媒婆家里来。
那王媒婆接着,见他是个穷鬼,也不十分动火他的。吃过了一盏茶,便开口
问道:“秀才官人,几时回家的?甚风推得到此?”子文道:“来家五日了。今
日到此,有些事体相央。”便在家僮手中接过封筒,双手递与王婆道:“薄意伏
乞笑纳,事成再有重谢。”王婆推辞一番便接了,道:“秀才官人,敢是要说亲
么?”子文道:“正是。家下贫穷,不敢仰攀富户,但得一样儒家女儿,可备中
馈、延子嗣足矣。积下数年束修,四五十金聘礼也好勉强出得。乞妈妈与我访个
相应的人家。”王婆晓得穷秀才说亲,自然高来不成,低来不就的,却难推拒他,
只得回复道:“既承官人厚惠,且请回家,待老婢子慢慢的寻觅。有了话头,便
来回报。”那子文自回家去了。一住数日,只见王婆走进门来,叫道:“官人在
家么?”子文接着,问道:“姻事如何?”王婆道:“为着秀才官人,鞋子都走
破了。方才问得一家,乃是县前许秀才的女儿,年纪十六岁。那秀才前年身死,
娘子寡居在家里,家事虽不甚富,却也过得。说起秀才官人,到也有些肯了。只
是说道:“我女儿嫁个读书人,尽也使得。但我们妇人家,又不晓得文字,目今
提学要到台州岁考,待官人考了优等,就出吉帖便是。’”子文自恃才高,思忖
此事十有八九,对王婆道:“既如此说,便待考过议亲不迟。”当下买几杯白酒,
请了王婆。自别去了。
子文又到馆中,静坐了一月有余,宗师起马牌已到。那宗师姓梁,名士范,
江西人。不一日,到了台州。那韩子文头上戴了紫菜的巾,身上穿了腐皮的衫,
腰间系了芋艿的绦,脚下穿了木耳的靴,同众生员迎接入城。行香讲书已过,便
张告示,先考府学及天台、临海两县。到期,子文一笔写完,甚是得意。出场来,
将考卷誉写出来,请教了几个先达、几个朋友,无不叹赏。又自己玩了几遍,拍
着桌子道:“好文字!好文字!就做个案元帮补也不为过,何况优等?”又把文
字来鼻头边闻一闻道:“果然有些老婆香!”
却说那梁宗师是个不识文字的人,又且极贪,又且极要奉承乡官及上司。前
日考过杭、嘉、湖,无一人不骂他的,几乎吃秀才们打了。曾编着几句口号道:
“道前梁铺,中人姓富,出卖生儒,不误主顾。”又有一个对道:“公子笑欣欣,
喜弟喜兄都入学;童生愁惨惨,恨祖恨父不登科。”又把《四书》几语,做着几
股道:“君子学道公则悦,小人学道尽信书。不学诗,不学礼,有父兄在,如之
何其废之!诵其诗,读其书,虽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那韩子文是个穷儒,
那有银子钻刺?十日后发出案来,只见公子富翁都占前列了。你道那韩师愈的名
字却在那里?正是:“似‘王’无一竖,如‘川’却又眠。”曾有一首《黄莺儿》
词,单道那三等的苦处:
无辱又无荣,论文章是弟兄,鼓声到此如春梦。高才命穷,庸才运通,廪生
到此便宜贡。且从容,一边站立,看别个赏花红。
那韩子文考了三等,气得目睁口呆。把那梁宗师乌龟亡八的骂了一场,不敢
提起亲事,那王婆也不来说了。只得勉强自解,叹口气道: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发落已毕,只得萧萧条条,仍旧去处馆,
见了主人家及学生,都是面红耳热的,自觉没趣。
又过了一年有余,正遇着正德爷爷崩了,遗诏册立兴王。嘉靖爷爷就藩邸召
入登基,年方一十五岁。妙选良家子女,充实掖庭。那浙江纷纷的讹传道:“朝
廷要到浙江各处点绣女。”那些愚民,一个个信了。一时间嫁女儿的,讨媳妇的,
慌慌张张,不成礼体。只便宜了那些卖杂货的店家,吹打的乐人,服侍的喜娘,
抬轿的脚夫,赞礼的傧相。还有最可笑的,传说道:“十个绣女要一个寡妇押送。”
赶得那七老八十的,都起身嫁人去了。但见十三四的男儿,讨着二十四五的女子。
十二三的女子,嫁着三四十的男儿。粗蠢黑的面孔,还恐怕认做了绝世芳姿;宽
定宕的东西,还恐怕认做了含花嫩蕊。自言节操凛如霜,做不得二夫烈女;不久
形躯将就木,再拚个一度春风。当时无名子有一首诗,说得有趣:
一封丹诏未为真,三杯淡酒便成亲。
夜来明月楼头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那韩子文恰好归家,见民间如此慌张,便闲步出门来玩景。只见背后一个人,
将子文忙忙的扯一把。回头看时,却是开典当的徽州金朝奉。对着子文施个礼,
说道:“家下有一小女,今年十六岁了,若秀才官人不弃,愿纳为室。”说罢,
也不管子文要与不要,摸出吉帖,望子文袖中乱摔。子文道:“休得取笑。我是
一贫如洗的秀才,怎承受得令爱起?”朝奉皱着眉道:“如今事体急了,官人如
何说此懈话?若略迟些,恐防就点了去。我们夫妻两口儿,只生这个小女,若远
远的到北京去了,再无相会之期,如何割舍得下?官人若肯俯从,便是救人一命。”
说罢便思量要拜下去。
子文分明晓得没有此事,他心中正要妻子,却不说破。慌忙一把搀起道:
“小生囊中只有四五十金,就是不嫌孤寒,聘下令爱时,也不能够就完姻事。”
朝奉道:“不妨,不妨。但是有人定下的,朝廷也就不来点了。只须先行谢言之
礼,等事平之后,慢慢的做亲。”子文道:“这到也使得。却是说开,后来不要
翻悔!”那朝奉是情急的,就对天设起誓来,道:“若有翻悔,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