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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编者附注:书信体小说《无法投递的之邮件》在《缀网劳蛛》中有11札,《危巢坠简》中3札。现将两部分合并辑入本书,共14札。
海世间
海世间
我们的人间只有在想象或淡梦中能够实现罢了。一离了人造的上海社会,心里便想到此后我们要脱离等等社会律的桎梏,来享受那乐行忧违的潜龙生活。谁知道一上船,那人造人间所存的受、想、行、识,都跟着我们入了这自然的海洋!这些东西,比我们的行李还多,把这一万二千吨的小船压得两边摇荡。同行的人也知道船载得过重,要想一个好方法,教它的负担减轻一点,但谁能有出众的慧思呢?想来想去,只有吐些出来,此外更无何等妙计。
这方法虽是很平常,然而船却轻省得多了。这船原是要到新世界去的哟,可是新世界未必就是自然的人间。在水程中,虽然把衣服脱掉了,跳入海里去学大鱼的游泳,也未必是自然。要是闭眼闷坐着,还可以有一点勉强的自在。
船离陆地远了,一切远山疏树尽化行云。割不断的轻烟,缕缕丝丝从烟筒里舒放出来,慢慢地往后延展。故国里,想是有人把这烟揪住罢。不然就是我们之中有些人的离情凝结了,乘着轻烟家去。
呀!他的魂也随着轻烟飞去了!轻烟载不起他,把他摔下来。堕落的人连浪花也要欺负他,将那如弹的水珠一颗颗射在他身上。他几度随着波涛浮沉,气力有点不足,眼看要沉没了,幸而得文鳐的哀怜,展开了帆鳍搭救他。
文鳐说:“你这人太笨了,热火燃尽的冷灰,岂能载得你这焰红的情怀?我知道你们船中定有许多多情的人儿,动了乡思。我们一队队跟船走,又飞又泳,指望能为你们服劳,不料你们反拍着掌笑我们,驱逐我们。”
他说:“你的话我们怎能懂得呢?人造的人间的人,只能懂得人造的语言罢了。”
文鳐摇着他口边那两根短须,装作很老成的样子,说:“是谁给你分别的,什么叫人造人间,什么叫自然人间?只有你心里妄生差别便了。我们只有海世间和陆世间的分别,陆世间想你是经历惯的,至于海世间,你只能从想象中理会一点。你们想海里也有女神,五官六感都和你们一样。戴的什么珊瑚、珠贝,披的什么鲛纱、昆布。其实这些东西,在我们这里并非希奇难得的宝贝。而且一说人的形态便不是神了。我们没有什么神,只有这蔚蓝的盐水是我们生命的根源。可是我们生命所从出的水,于你们反有害处。海水能夺去你们的生命。若说海里有神,你应当崇拜水,毋需再造其他的偶像。”
他听得呆了,双手扶着文鳐的帆鳍,请求他领他到海世间去。文鳐笑了,说:“我明说水中你是生活不得的。你不怕丢了你的生命么?”
他说:“下去一分时间,想是无妨的。我常想着海神的清洁、温柔、娴雅等等美德;又想着海底的花园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生物和景色,恨不得有人领我下去一游。”
文鳐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不过是咸而冷的水罢了,海的美丽就是这么简单——冷而咸。你一眼就可以望见了。何必我领你呢?凡美丽的事物,都是这么简单的。你要求它多么繁复、热烈,那就不对了。海世间的生活,你是受不惯的,不如送你回船上去罢。”
那鱼一振鳍,早离了波阜,飞到舷边。他还舍不得回到这真是人造的陆世界来,眼巴巴只怅望着天涯,不信海就是方才所听情况。从他想象里,试要构造些海底世界的光景。他的海中景物真个实现在他梦想中了。
海角的孤星
海角的孤星
一走近舷边看浪花怒放的时候,便想起我有一个朋友曾从这样的花丛中隐藏他的形骸。这个印象,就是到世界的末日,我也忘不掉。
这桩事情离现在已经十年了。然而他在我的记忆里却不象那么久远。他是和我一同出海的。新婚的妻子和他同行,他很穷,自己买不起头等舱位。但因新人不惯行旅的缘故,他乐意把平生的蓄积尽量地倾泻出来,为他妻子定了一间头等舱。他在那头等船票的佣人格上填了自己的名字,为的要省些资财。
他在船上哪里象个新郎,简直是妻的奴隶!旁人的议论,他总是不理会的。他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愿意在船上认识什么朋友,因为他觉得同舟中只有一个人配和他说话。这冷僻的情形,凡是带着妻子出门的人都是如此,何况他是个新婚者?
船向着赤道走,他们的热爱,也随着增长了。东方人的念爱本带着几分爆发性,纵然遇着冷气,也不容易收缩。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槟榔屿附近一个新辟的小埠。下了海船,改乘小舟进去,小河边满是椰子、棕枣和树胶林。轻舟载着一对新人在这神秘的绿阴底下经过,赤道下的阳光又送了他们许多热情、热觉、热血汗。他们更觉得身外无人。
他对新娘说:“这样深茂的林中,正合我们幸运的居处。我愿意和你永远住在这里。”
新娘说:“这绿得不见天日的林中,只作浪人的坟墓罢了……”
他赶快截住说:“你老是要说不吉利的话!然而在新婚期间,所有不吉利的语言都要变成吉利的。你没念过书,哪里知道这林中的树木所代表的意思。书里说:‘椰子是得子息的徽识树’,因为椰子就是‘迓子’。棕枣是表明爱与和平。树胶要把我们的身体黏得非常牢固,至于分不开。你看我们在这林中,好象双星悬在鸿濛的穹苍下一般。双星有时被雷电吓得躲藏起来,而我们常要闻见许多歌禽的妙音和无量野花的香味。算来我们比双星还快活多了。”
新娘笑说:“你们念书人的能干只会在女人面前搬唇弄舌罢。好听极了!听你的话语,也可以不用那发妙音的鸟儿了。有了别的声音,倒嫌噪杂咧!……可是,我的人哪,设使我一旦死掉,你要怎办呢?”
这一问,真个是平地起雷咧!但不晓得新婚的人何以常要发出这样的问?不错的,死的恐怖,本是和快乐的愿望一齐来的呀。他的眉不由得不皱起来了,酸楚的心却拥出一副笑脸说:“那么,我也可以做个孤星。”
“咦,恐怕孤不了罢。”
“那么,我随着你去,如何?”他不忍看着他的新娘,掉头出去向着流水,两行热泪滴下来,正和船头激成的水珠结合起来。新娘见他如此,自然要后悔,但也不能对她丈夫忏悔,因为这种悲哀的霉菌,众生都曾由母亲的胎里传染下来,谁也没法医治的。她只能说:“得啦,又伤心什么?你不是说我们在这时间里,凡有不吉利的话语,都是吉利的么?你何不当作一种吉利话听?”她笑着,举起丈夫的手,用他的袖口,帮助他擦眼泪。
他急得把妻子的手摔开说:“我自己会擦。我的悲哀不是你所能擦,更不是你用我的手所能灭掉的,你容我哭一会罢。我自己知道很穷,将要养不起你,所以你……”
妻子忙杀了,急掩着他的口说:“你又来了。谁有这样的心思?你要哭,哭你的,不许再往下说了。”
这对相对无言的新夫妇,在沉默中,随着流水湾行,一直驶入林荫深处。自然他们此后定要享受些安泰的生活。然而在那邮件难通的林中,我们何从知道他们的光景?
三年的工夫,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以为他们已在林中做了人外的人,也就渐渐把他们忘了。这时,我的旅期已到,买舟从槟榔屿回来。在二等舱上,我遇见一位很熟的旅客。我左右思量,总想不起他的名姓,幸而他还认识我,他一见我便叫我说:“落君,我又和你同船回国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想我病得这样难看,你决不能想起我是谁。”他说我想不起,我倒想起来了。
我很惊讶,因为他实在是病得很利害了。我看见他妻子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咿哑学舌的小婴孩躺在床上。不用问,也可断定那是他的子息。
他倒把别来的情形给我说了。他说:“自从我们到那里,她就病起来。第二年,她生下这个女孩,就病得更厉害了。唉,幸运只许你空想的!你看她没有和我一同回来,就知道我现在确是成为孤星了。”
我看他憔悴的病容。委实不敢往下动问,但他好象很有精神,愿意把一切的情节都说给我听似的。他说话时,小孩子老不容他畅快地说。没有母亲的孩子,格外爱哭,他又不得不抚慰她。因此,我也不愿意扰他,只说:“另日你精神清爽的时候,我再来和你谈罢。”我说完,就走出来。
那晚上,经过马来海峡,船震荡得很。满船的人,多犯了“海病”。第二天,浪平了。我见管舱的侍者,手忙脚乱地拿着一个麻袋,往他的舱里进去。一同,才知道他已经死了,侍者把他的尸洗净,用细台布裹好,拿了些废铁,几块煤炭,一同放入袋里,缝起来。他的小女儿还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咿哑地说了一两句不相干的话。她会叫“爸爸”、“我要你抱”、“我要那个”等等简单的话。在这时,人们也没工夫理会她、调戏她了,她只独自说自己的。
黄昏一到,他的丧礼,也要预备举行了。侍者把麻袋拿到船后的舷边。烧了些楷钱,口中不晓得念了些什么,念完就把麻袋推入水里。那时船的推进机停了一会,隆隆之声一时也静默了。船中知道这事的人都远远站着看,虽和他没有什么情谊,然而在那时候却不免起敬的。这不是从友谊来的恭敬,本是非常难得,他竟然承受了!
他的海葬礼行过以后,就有许多人谈到他生平的历史和境遇。我也钻入队里去听人家怎样说他。有些人说他妻子怎样好,怎样可爱。他的病完全是因为他妻子的死,积哀所致底。照他的话,他妻子葬在万绿丛中,他却葬在不可测量的碧晶岩里了。
旁边有个印度人,捻着他那一大缕红胡子,笑着说:“女人就是悲哀的萌蘖,谁叫他如此?我们要避掉悲哀,非先避掉女人的纠缠不可。我们常要把小女儿献给(歹壳)迦河